小花道:&ldo;应该属民间故事,倒不少的,只是这个猪啊狼啊都会说话,在中国不很多。&rdo;她分析得还挺不错。
方子郊倒不觉得奇怪,小花一向很喜欢读书,但家贫,供不起两个人,只能先紧着他。这让他想起就难受,如果小花念了书,应该比自己有出息,他一直认为小花更聪明。那个炎热的下午,他捏着录取通知书,欢呼雀跃,和妹妹跑过整个村落,回到家,看见小花坐在门前的树墩上砍柴,抬眼看着他,眼中既有高兴,还有怜惜,还有失落,还有痛苦。他突然意识到和小花那种关系,虽然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真和她履行那种关系‐‐他对她并没有感觉‐‐他当时若有一点惭愧,就是清楚,如果将念书的机会给她,那么她收到的录取通知书,一定是更好的学校寄来的。
为什么对她没感觉呢,是嫌弃她没文化么?不知道。也许因为太熟悉了,很难产生感情,有一种乱伦之感。也许又不一定,毕竟爱情是很神奇的,倘若小花在另一个城市上大学,暑假再相聚,那不就有生疏感了?在高校接受知识熏陶,气质也会和现在不一样的,她又怎么会过得这样苦?
他们边谈边走了回家,路边柳树长得正青翠。
父母都很惊喜,只奇怪他为什么没和未婚妻一起,不是据说快结婚了么?那女孩曾来过一次,情绪一直不佳,说这里脏那里乱,每次必补充一句:&ldo;我可不是对你们家有偏见。&rdo;到村里转了一圈,又有了新发现:&ldo;你们农村孩子真是早熟,那么小就能唱黄色歌曲。&rdo;对此方子郊倒没法置辩,因为除了那个儿歌之外,村里孩子还会唱&ldo;红萝卜,白萝卜,打开门来接老婆。老婆病了,鸡巴硬了&rdo;,或者是&ldo;你妈个逼,坐飞机,有钱不买拖拉机&rdo;。方子郊司空听惯,早已麻木,没觉得什么,经这么一提醒,确实难堪。
现在想来,还好,不用再来,自己也用不着低三下四哄着她。他直言不讳:&ldo;分了,她跟个有钱人走了。&rdo;
&ldo;啊,唉!&rdo;他们用两个感叹词表达了自己的心情。想来顺理成章,但大约还是不惬意,忍不住又说:&ldo;早就劝你了,最重要的是挣钱。&rdo;
庸俗。方子郊想回一句,但还是咽了回去。他瞥了一眼小花,看到的只是怜惜的神色,略觉安慰。
似乎觉得这样说也不太好,于是又都安慰他:&ldo;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再找。&rdo;
晚上妹妹也来了,也带着孩子。和小花不同,她从小就不爱念书,倒比小花命好,嫁了个开砖窑的,生活也算得小康。一家人坐在一起,方子郊又有一点童年的感觉。乡下的夜里十分阒寂,连狗吠声都没有。田园荒芜了,狗都懒得养了,小时候可不是这样。
&ldo;不过水逐渐变好了。&rdo;小花说,&ldo;以前都是暗绿暗绿的,有点钱的人家都搬走了,水倒好了。&rdo;
方子郊却不相信:&ldo;顶多是看上去好了,没经过仪器检测,谁知道。大环境污染了,小环境不会好。覆巢之下,安有完卵。&rdo;他又顺口拽了一句文。
爸爸说:&ldo;哪那么金贵,人家吃得,你吃不得。&rdo;
给了父母一些钱,这是他仅有的积蓄。这一点钱,存储起来,也做不了什么事,不如送出去。方子郊忽然明白,为什么穷人反而不会吝啬,只是个心理算计问题。妈妈很高兴,明显热情起来,爸爸倒不以为意,抽出一支烟,点燃,慢条斯理道:&ldo;钱你自己留着,不乱花就行,我们也不愁吃喝。&rdo;但也明显有一些喜欢。
晚上聊了很久,小花他们本来要回去的,也留下来了。方子郊有些兴奋,在京城几年如一日,每天做着同样的事,雷同枯燥;回一趟家,感觉顿时不同,由晦暗而清亮。虽然他知道,如果常住的话,只怕也是吃不消的。
睡得很晚,一早却被布谷鸟惊醒,晨霭在窗间若隐若现,他坐起来,毫无倦意。一看表,只睡了五个小时,要在京城,少于八小时,一天就会倦怠无力。方子郊猜测,可能是乡下的空气含氧量高,有助于恢复。如果有基本的医疗设施,一定都能长寿。
吃过早饭,他一路踱着去找扁头师傅。路上碰见几个村里的熟人,年纪都比较大,像鹅一样,脑袋随着他的移动而转动,但也不打招呼。也正常,他初中就开始到县城念书,跟村里人早有隔阂。走到扁头师傅家,对方正在院子里做木工,看见他,有些惊喜,把工具一扔,说:&ldo;你怎么来了,说真的,我真想找个人说说话啊。&rdo;他迎上来,&ldo;今天我们好好说说。&rdo;
于是免不了提起他那个漂亮女儿,当年也是出没在这屋子里的,热气腾腾。世易时移,庭院却变得那么沉寂,仿佛这从来就只住着一个孤寡老人。那漂亮女孩有一天突然失踪,之后来了封信,说到了一个叫东莞的地方,在一家高级餐馆打工。大概因为美貌,很快又嫁了本地人,落地生根。再后来,挺着大肚子,带着一个黑矮的男人回家,补办了一场阔绰的婚礼后,把妈妈接去给带孩子。扁头没去,说:&ldo;我不侍候人。&rdo;
但据说是没资格去侍候,不会做饭带孩子,子孙是不会欢迎的。能够发挥余热的,子孙又不肯放过。方子郊记得有个学生说过,她老家所在村庄,老妇人一般会被儿女接走,家家户户只剩下老头,每天聚在村口晒太阳,年轻人称之为&ldo;等死队&rdo;。和这没有分别。扁头向来爱干净,即使一个人,屋里也是整整齐齐的。两人坐在院子里喝酒,院子里有一棵桃树,枝头缀满鲜红的花朵,很有一点意境。方子郊感觉正坐在画中,又莫名有些伤感。伤感什么,也不知道。借着酒兴,他说起了木俑的事,扁头来了兴趣,当即要看。方子郊把随身带的箱子打开,扁头认真看了看:&ldo;是不一般,但是,我总能弄明白的。&rdo;
&ldo;中国古代能有这么复杂的木头机械吗?&rdo;方子郊不解。
扁头说:&ldo;你晓得我的手艺为什么这么好吗?&rdo;
方子郊道:&ldo;据说是碰到了高人。&rdo;
扁头道:&ldo;是哦,六十年代末,村里来了一伙牛鬼蛇神,天天在那围湖造田,我碰到的高人,就是他们中的一个。&rdo;
方子郊奇怪:&ldo;木匠属于无产阶级,怎么也能当上右派?&rdo;
扁头说:&ldo;不是木匠,是一个工业学院的教授。他指教了我不少机械知识,其实,木工也就是机械,是通的。&rdo;
&ldo;你相信古代的墨子能做出在天上飞三天不落的飞鸟?&rdo;
&ldo;不是一般的飞鸟,是鸢。你以为我不懂是吧。&rdo;扁头笑。
方子郊惊讶:&ldo;您懂得可真多。&rdo;
&ldo;别您您您的,我们乡下人,说你就行了。&rdo;
&ldo;这不是尊称吗。&rdo;
&ldo;我感觉生疏。&rdo;
方子郊不跟他争:&ldo;那好吧,我就不客气了。这个木人的机关,你看到底还能修吗?&rdo;
扁头说:&ldo;我得好好看看。&rdo;
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