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期以来陈昌浩习惯于周围的人不加争辩地赞同他的意见,好像已经成了一种常规。这种只能赞成不能反对的环境把他的感情养娇了,把他的理智弄乱了,他的本来已经十分顽强的自信心,在赞扬声中得到滋养而迅速膨胀起来,他总是认定自己的判断万无一失,并且说出这些判断时毫不犹豫。
陈昌浩在烟雾腾腾的客厅里,感到一种凛冽的寒气,寒气里弥散着苦涩的畜粪气味。他把地图向前一推,准备大发雷霆,但他强抑住了,只觉得许多痛苦的思绪在心中翻滚,一腔怒气涌上了面孔,他说:
&ldo;即使等候中央的指示,也要返回倪家营子去等,我觉得我说的理由已经够充分了,越在艰难困苦中,我们越要坚定必胜信心……悲观失望是十分危险的!&rdo;为了加重最后这句话的份量,他用拳头擂擂铺着地图的方桌,重又说了一遍。
这一来,与会者的脸色变得窘困而又难堪,蒙着一层愁云,严肃到近乎阴森。在这种气氛中,很难进入深沉的思考,站在铁刺笼中跳舞,谁还敢随意伸展手脚?
一向对军事行动不表示任何意见的政治保卫局长克制住焦虑不安,叹了一口气说:
&ldo;困难总是有的,我看,还是由领导同志决定吧!部队嘛,令行禁止,没有任何打折扣的余地,革命,就是坚决战斗到底!&rdo;
这话,很难说对错,可是,它解脱了与会者的重负,有时,大家希望充分发扬民主,可是,这个&ldo;民主&rdo;要承担严重政治责任时,大家又感到还是领导怎么说咱们就怎么干来得更安全些。
几个军的干部也都表示遵从领导的决定。本来,军政委员会就是一个集体领导机制,理论上是完美无缺的,少数服从多数,可是,自从张国焘的家长制作风形成后,民主集中制成了一种形式,还是第一把手说了算,约定俗成,大家希望陈昌浩最后表态。
陈昌浩重又把推开的地图拉到自己面前,这的确是独挡一面的领导者为难之处,既怕大家不同意自己的意见,又怕大家不表示意见,他重新审视地图,并不是希望在早已熟知的图面上得到什么新的启示,而是在坚定一种他还没有完全考虑成熟而又被与会者弄乱了的合理方案。
这时机要员报告了一声,送来了中央的一份电文:
&ldo;甲,固守五十天;乙,我们正用各种有效方法援助你们!&rdo;
电文明确而又简洁。
陈昌浩手执电文来不及在送报簿上签收,就猛然站起,脸上又恢复了坚毅自信的神情,以使人难忘的姿势,向与会者大声朗读了两遍,虽然他有意控制住兴奋的表情,但他的激动仍然从所有动作中表现出来。
中央站出来证明他的决策是正确的;反转过来,他的决策是符合中央的精神的,他站得高看得远。
会议的议题改变了,就如何执行中央的指示请大家发表意见!
全体一致表示按中央指示去身体力行,没有任何异议,当即散会,各自投入繁忙的军务中去了。
一时间人去房空,足有三十平方的张龙官客厅里,只剩下陈昌浩一人。
这就是后来称之为&ldo;龙渠会议&rdo;的情景。
陈昌浩一人呆在客厅里,任凭警卫人员收拾坐具,清理灰烬,向茶缸里续水。他仍然离不开那张地图,他接到中央指示后的亢奋情绪,像热水烫了的水银柱陡然上升,那电文在他的眼前像礼炮似的爆裂成绚丽的火花,但这些火花未能持久,倏忽间就消逝了,一种突然袭至的失落感和迷茫感压在他的心头:
决策之花能不能结出胜利之果,需要事实的检验,这时,陈昌浩才意识到自己全神贯注于军用地图的目的,是寻求未来的前景。他想起了去年十月二十七日,西征大军在横扫黄河西岸守敌之后,十一月六日,制定《平大古凉战役计划》时的心境。那是多么豪迈的激情啊,那是多么壮阔的前景啊,那时他站在这张地图前,看到遍地红旗在漫漫沙海中飒飒飘扬。
刚刚过去两个月,竟然产生了恍如隔世之感,如今,他面对的仍然是那张地图,却无法再唤起那种振奋的感情了。眼前也不出现千军万马高歌猛进的画面了。黑色飞蛾似的不祥预感,在他眼前不停飞动。
陈昌浩突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惫,他沉重地坐在太师椅里。
这时他才冷静地想到总指挥、副总指挥、参谋长的忧虑绝不是多余的,他们都是意志坚强身经百战视死如归的人,指责他们&ldo;悲观失望情绪和右倾逃跑思想&rdo;,简直是无稽之谈,在感情上带给他们多深的伤害?陈昌浩有点愧悔了,仿佛听到被指责者心灵的低泣。
他双肘撑着桌面,双手揉搓着酸涩的眼窝,忽然想起他曾读过一本书,书名记不起来了,却记得其中的一段话:
在人生的长河中,每人都有进退两难的时刻,它强迫你必须当机立断,作出抉择:选对了,进入天堂,选错了,坠入地狱。
我们的抉择是对的吗?陈昌浩重又陷入深深的思索。
这似乎超出了他的性格范围,他一向认为自己英明果断,一旦决定绝不后悔。
他记得恩格斯说过:&ldo;防御就是武装起义的毁灭……&rdo;重返倪家营子,必然重新陷人防御。&ldo;可是我们的防御是积极防御。&rdo;他不知在反驳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