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金静静坐回那板凳。
半夜,起了风雪。老金给冻醒,见文秀房门开着,她床上却空了。他等了一会儿,她没回。老金找到外面,慌得人都冷了。他在公路边找到她,她倒在地上,雪糊了她一头白。她说她想去找口水来;她实在想水,她要好生洗一洗。
老金将她抱起来,贴着身子抱的。她脸肿得透明,却还是好看。那黄蜂一样的小身体小得可怜了,在老金两只大巴掌中瑟瑟发抖。老金抱着文秀,在风雪里站了一会。他不将她抱回病房,而是朝马厩走。那里拴着他的马。风急时,他便把脊梁对风,倒着走。文秀渐渐合上眼,不一会,她感到什么东西很暧地落在她脸上。她吃惊极了,她从没想到他会有泪,会为她落。
第二天天放晴。场子上的草都衰成白色。柞树也被剥尽了叶子,繁密的枝子上挂着晶亮的冰凌。
老金坐在柞树下,看着文秀在不远处摆弄枪。她已对他宣布,她今天要实现自己的计划。那是从张三趾那儿学来的。老金看她将那杆枪的准星儿抵在右眼边,枪嘴子对准自己的脚。老金烟卷叼在嘴上,已熄了。他等枪响。
文秀尚未痊愈的身影又细又小,辫子散了一根。不知怎的,她回头看着他。
他不言语,没表情,唇间土炮一样斜出的那杵熄灭的烟卷也一动不动。
他见她笑一下,把枪摆在地上。
&ldo;我怕打不准。&rdo;她说,&ldo;自己打自己好难‐‐舍不得打自己&rdo;她嗓音是散的。
他表示同意地点一下头。
她又笑一下,把枪口抵住脚,下巴翘起,眼睛闭上:&ldo;这样好些‐‐哎,我一倒你就送我到医院,噢?&rdo;她说。
老金说:&ldo;要得。&rdo;
&ldo;我要开枪了‐‐唉,你要证明我是枪走火打到自己的,噢?&rdo;
老金又说:&ldo;要得嘛&rdo;
她脸跟雪一样白,嘴唇都咬成蓝的了,枪还没响。她再次对老金说:&ldo;老金,你把脸转过去,不要看我嘛!&rdo;
老金一把拉下帽子,脸扣在里头了。帽子外头静得出奇,他撩起帽子一看,她在雪地上坐成一小团,枪在一步之外躺着。
她满脸是泪,对老金说:&ldo;老金,求求你,帮我一下吧。我就是舍不得打自己……&rdo;
&ldo;老金,求求你……你行个好,我就能回成都了。冬天要来了,我最怕这里的冬天。他们一个都不帮我,你帮我嘛。只有你能帮我了。……&rdo;她忽然扑过来,抱住老金,嘴贴在他充满几十个旱烟苦味的嘴上。
老金将自己从她手臂中松了绑,去拾那枝步枪,她得救似的、信赖地,几乎是深情脉脉的看着他。
老金端枪退后几步,再退后几步。
文秀站直,正面迎着枪口。
忽然地,她请老金等等,她去编结那根散掉的辫子。她眼一直看着老金,像在照相。她淡然地再次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