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缓缓下车,一步步挪了进去,所有的房屋都留着大火燃烧过的痕迹,门窗房顶易燃的都已变作了灰烬。院子里还有未化的积雪,她一路走进去,家中所有俱为乌有。
院子里还扔着她往日用过的铁锹小铲子,她拿了铁锹便在菜园一角看准地方挖了起来,直挖了十来下,铁锹终于磕着了,她唇边浮上一个缓缓的笑,蹲□去拿了小铲子去挖,终于将下面的东西挖了出来,赫然便是她当日用过的妆盒。
直到打开妆盒,看到里面放着的东西完好无损,一两不少,她终于如释重负。这里面装着的是她家的全部家当,还有燕檀寄存的银子。当日两军交战,看着情形不好,想到万一遇上乱兵冲进城中哄抢,她如今是穷家小户,哪里禁得起抢,索性将家里财务全埋进了菜园。
连存在院里等了许久,十分踌躇如何向书香开口讲裴东明的事,左等右等,等来的却是她披着狐皮大氅,怀里抱着个沾满了泥土的盒子笑着回来了。
“你这丫头怎的才回来?”
书香看到连存抱着盒子行礼问安,才道:“义父不知道,这可是我们家的全部家当。相公只知道打仗,亏得我当日机灵,才将这些全埋进了地下。”
连存听到她提裴东明,神情一黯,又强打精神笑道:“你这个财迷,想要银子回头义父再给你二十两?”
书香睁大眼睛一脸的诧异:“义父你不留着娶义母了?”
连存被她气笑,作势要赏她一个暴栗,小丫头才知道怕了似的抱着讨饶:“义父义父,如今我都快要做孩子他娘了,你怎么能下手呢?”
连存心中一酸,偏面上不能表露分毫,却不着痕迹的收回手来:“若不是看在小外孙的面上,我今日定不饶你。”
“义父你若真想打人,不如就将你女婿叫过来狠捶,他皮糙肉厚,禁得起捶。”
书香本是试探之语,想问问裴东明可有伤着,又不好意思直接问出口,讲出来之后见得连存怔了一怔,却未回答,心中顿时提了起来,一双眸子只盯着连存。
连存在她这样迫切的目光之下几乎招架不住,最终笑道:“你这孩子心倒是真狠。只是你这算盘恐怕要落空了,如今女婿跟着左小将军前去追北漠遗部,左老将军准备一举拿下北漠王庭,恐怕这段日子你是见不到小女婿了。是不是舍不得了?”
书香被连存打趣的几乎要不好意思起来,再者,听得裴东明竟然跟着左迁去追北漠遗部,定然无恙,这一路紧提着的心倒放了下来。
阿不通当时夺城,蛮兵虽在城内烧杀劫掠一番,一则这里并无可抢的东西,二则蛮军进城正合驻扎此地,但军营却保存完好。因此连存回城之后,依旧住进了自己旧日住过的小院,左老将军就住进了左迁住过的院子,将军府被蛮军糟蹋的腌臜,里面圈了许多年轻姑娘寻欢取乐,左家父子自然不肯再住进去。
连存这院,自己住在正房,厢房里已铺陈好了,又有新买的浴桶,他叫了兵士提了热水进去,令书香自去沐浴梳洗。
书香洗了个热水澡,又出来陪连存吃了几口饭,今日被摇晃了一路,孕后身乏,早累的不行,吃完了在院里走了几步便回房去睡了。
连存只等她歇息了才出了院子,去寻左老将军。
左老将军今年已到知天命的年纪,一把赛霜雪的长须垂了下来,五官比左迁方正,眉目也比左迁威严更甚,看到连存这时节过来,道:“可是安顿你闺女歇下了?”
他比连存年纪大了许多,但二人从来以平辈论交。连存见了他,哪里还装得下去,一脸苦笑:“我家这闺女冰雪聪明,我生怕瞒她不住。万一……万一东明再找不回来可如何是好?她又正在孕中,又受不得刺激……”
左老将军一生戎马,惯见了这种事情,至如今仍是心有不忍。
“好好的孩子……可恨曾潜那贼子开城投敌……如今已将那贼子捉住,本帅定然教他千刀万剐……”
连存冷笑一声:“可恨的是曾潜那贼子吗?可恨的是你那一生忠心的皇帝吧?就为了充实国库,派了个这样的禄蠹来……将百姓军士当作了弃子!你出去瞧瞧,这好好一座城池,如今都成了什么样子?多少军士毙于敌刀之下,多少无辜百姓丧了性命,流离失所?”说到怒火中伤处,愤而拍桌,横眉怒目。
左老将军是见识过他当年脾气的,知他性烈,虽出身大家子,但不满官场规则,愤而辞官,四处游历,后来若非遇到他,恐怕如今还不知在哪里。
他斟了杯热茶来,拉他坐下,苦笑道:“我也打了一辈子仗了,若论忠心,只能说我忠于这个国家,乃至国家的百姓,不忍见生灵涂炭。若说忠于皇帝……若不是个忠心的臣子,还能坐在边疆守护百姓?”
连存喝了一口热茶,心头怒气被他这话又浇灭了大半,但愤懑仍不得舒解,惟有长叹一声:“……这件事,委实教人寒透了心肠!我一路跟着小将军来此,虽不算军籍,但跟着他在此守了数年,也将自己当作了军中人物,眼看着这些新兵蛋子如今都变作了骁勇善战的军士……在上位者眼中,他们的命不过与蝼蚁一般,还比不得银子重要……”
左老将军面上风霜之色甚浓,仿佛因着他这番话,如今更见苍老:“左家世代领军,家人常年分离,只为了守护一方安宁……如今……”强攻下响水城的那一日,当他踏足这个饱经战火蹂躏的城池,见到满城鲜血尸体,只觉苍凉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