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顺之说得很明白,触逆鳞。
让将来分封外藩的诸皇子受制于大明驻军,这倒还好。
主要问题是:一旦军务会议和大明军方将来成为了整个宗藩诸国之间安稳的压舱石,他们的利益诉求即便皇帝和文臣也不能忽视。
而且,军务会议总参谋已经有了以文臣担任的惯例。那么在将来由文臣打理好内政、礼交、边贸事,由军方压舱宗藩关系的情况下,如果大明的文武群臣有了一致意见,那么大明天子、诸国国主这些朱家宗亲,又能怎么样?
他严嵩被夏言和唐顺之当枪使了!他是呼声极高的将来总辅人选,他的儿子只怕也是将来呼声极高的日本驻军将领之首!
提出这等可能让皇帝将来的子孙被文武群臣共同架空的大方略,唐顺之怎么敢这么大胆把问题点明的?
严嵩偷偷看了看皇帝的脸色,只见皇帝皱着眉头用手指轻轻敲击着御案。
“行了,朕知道你们的顾虑了,先回去吧。”朱厚熜挥了挥手,“朕要通盘琢磨。”
“臣谢陛下宽宏之恩,臣告退。”
唐顺之行了大礼。
离开了养心殿,夜里的紫禁城更加肃穆。
走在宫墙之间的甬道上,这回严嵩没有表面轻松地与他闲谈了。
但走到了看得见内金水桥的地方之后,严嵩终于开了口:“应德,你们着实大胆。”
“国老何出此言?”唐顺之淡淡地开了口,“国老莫非忘了,陛下最开始是想在诸藩试行虚君之制的。”
严嵩心头剧震。
如果他没记错,是唐顺之回京后见陛了一次,陛下后来一改之前的说法,准备大开大合地分封诸藩、俱行大明之制、奠定天下大同根基。
唐顺之不是那个让皇帝和他的子嗣稳掌大明及诸藩的那个人吗?
“国老勿怪。陛下既然能有此念,此次自然最多有惊无险。”唐顺之回头望了望,顿了脚步朝养心殿那边弯腰行礼,“陛下襟怀之广,谋虑之远,顺之望尘莫及。所请之大略,非为一家一将私利计,更为陛下子孙万代计,陛下定然洞若观火。”
严嵩看着他的身影一时有些恍惚。
说实在的,他还并没有完全想通。
御书房内,朱厚熜还坐在御座上没动。
过了许久之后,他才哑然一笑。
唐顺之果然是比他更激进的保守派,别看当日大义凛然地驳斥朱厚熜的虚君试点设想,其实心里大概是无比认同的。
或者说,不是认同必须要虚君,而是认同强大的制度比期待君明臣贤更可靠。
要让天下大同,至少得是在和平的环境里。
军队其实是容易暴走的,如果将来内外皆定,怎么按住这头猛兽?
既然不可能当真不要军队,那就只能用利益收买、用制度稳固住呗。
皇帝和文武、大明和诸藩,有了一套只需要换人就能避免许多最坏结果的方案,那么大明天子、诸藩国主、文武群臣都有了更多选择。
以前只是在大明内部换,换的余地没那么大。
以后,为什么不能是在宗藩之间换?
细思下去,只要制度相同、才能考选的标准一样,先只是武将四处流官任职,等到基础打好了,如何不能让文武群臣都流官任职?
等到最后真具备了全部成为实土的基础,或者说朱厚熜的某个后代有个完全大一统的志气,也未尝不能给他留下一试的基础。
步步为营,试出了朱厚熜觉得兄弟阋于墙只怕是免不了的事这种态度。
而若是他的后代没有那样的志气和才干,只要能够不折腾、维护好这一套体系,那么有军方的鼎力拥戴,又何愁皇位不保?
如果连安排军方将领的空间更大了还玩不转,让文武当真一心架空皇帝了,那也就是他的后代太昏庸。那种情况下,就算只是虚君,也未尝不是一种福分。
可即便是那种状态,君臣文武体系如此庞大,权力分割不仅局限于大明内部,泾渭分明的文臣武将之中,又有哪个别姓能取代朱家而服众呢?
说是宗国府,只怕是更高级别的“朝争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