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协睫毛微动,收回目光,道:“公瑾青春正好,想来身体一向康健?”
周瑜不明所以,简单道:“是。”
刘协缓缓点头,道:“长安有医术高超者,能从面相观人疾病生死。待公瑾来长安时,朕令他为你看诊。”
周瑜倒是不知道自己几时要去长安了,但当着众人,也没有反驳皇帝,只是道:“陛下观臣面色,似有不妥?”
除了周瑜的确英俊之外,刘协还真没看出别的什么来,但他确实知道真实历史上周瑜壮年而死,只是直愣愣说出来也太不吉利,因此一笑道:“朕只看出,公瑾乃江左风流美丈夫也。”
周瑜笑而起身,道:“臣有一曲,奉于陛下。”于是下阶席地而坐,抚琴而歌,琴音清越,歌声曼妙。
更兼周瑜本人风度翩翩。
一时间,刘协倒是体会到了什么叫绕梁三日,什么叫三月不知肉滋味。
周瑜本就雅量高致,固然有对敌人的悍然气势,但与友人相交,从来使人有如沐春风之感,此时见皇帝亲自来赴宴抚琴,对其用心颇为动容,虽然于政见上与朝廷有不合之处,但周瑜只是不谈政事,一曲终了,又令真正的琴师伴奏,自己取花枝为剑,趁着微微的醉意,为皇帝与在座的宾客舞剑。
宴会上的气氛好极了,就连刘协自己,也有一瞬间忘怀了来此的目的,只沉浸在当下的氛围中,初次体会到了这些风流名士日常宴饮之乐。如果说昨日与袁空的对话,对刘协来说是一场心灵的神|性|按|摩;那么今日这场周瑜主导后的宴席,对于刘协来说就是一场心灵的俗世按摩。
只除了没谈正事,一切都很完美。
周瑜的“不谈政事”,并不是言辞拒绝,他只是引导了氛围,让谁都不好意思在当下提起恼人的政务,破坏这极佳的氛围。
刘协也不得不佩服周瑜的手段。
直到曲终人散,众人簇拥着,送皇帝出府。
刘协拉着周瑜的手,薄带醉意,笑道;“朕着实欣赏公瑾。今日人多,不得尽兴,公瑾哪日得闲,再为朕单独弹奏一曲,如何?”
周瑜含笑得体道:“只要陛下有召,臣即刻便至。”
虽然两人在这一场宴会上并没有说上几句话,但两人都在暗暗观察对方,在和谐欢乐的氛围中,不知不觉中就淡去了原本的戒备。
此时周瑜看似是应了下来,但刘协也清楚,以周瑜的风度,这等回应也只是三分真三分假。
刘协松了手,转身顺着竹林间小径向府外走去。
周瑜不着痕迹垂眸看了一眼自己方才被皇帝握过的手,手背上条条青白痕迹,是皇帝留下的指印。
孙权见是话缝,忙上前扶了皇帝,笑道:“陛下醉了,臣来扶着陛下,就像从前在黄河边那次一样……陛下还记得吗?臣跟朕您去巡潼关,回来路上扎营在黄河南岸……”他絮絮说着从前的事情。
刘协不接这茬,反而问道:“方才席上那个叫步骘的少年呢?”
孙权心里打个突,凡是跟步氏牵扯上关系的,他此刻听来都心惊肉跳的,因笑道:“他……他兴许跟在后边呢。陛下,臣就在您跟前儿,您怎么总还想着别人?臣这两年来,可是日也盼,夜也盼,就盼着能像从前在长安一样,跟随着陛下……”他大约是因为跟步氏续上了旧情,表忠心的时候,比四年前那个有些鲁直的少年顺畅了许多,也因为这份流畅,多了一分从前没有的油腻感。只是他自己不觉得。
刘协心中起腻,倒也不好当众推开他,便道:“子脩过来扶朕。”
曹昂便上前。
孙权只得让出位置来,却又有些不甘心,忽然间想起出门前妻子交待的话来,觉得这是个不错的话题,便道:“倒是还有一事要央求陛下,是江东长公主殿下交待的。”
“伏寿?”刘协稍稍停步,第一次正眼看向孙权,道:“她要求什么?”
孙权笑道:“殿下说,她从前在长安的时候,蒙陛下恩典,得了一架提花机。她说此物有趣,可惜只此一架,因此想求陛下的恩典,赐一组会造提花机的木工来。”
“她原本那架提花机坏了?”刘协问道。
“那倒没有。”孙权微微一愣。
刘协感到其中蹊跷之处。因为这提花机并不是玩具,而是这个时代最顶尖的布料生产机器。如果伏寿是自己拿来消遣,一架提花机便足够了。但现下伏寿要的,不是另一架新的提花机,而是一组会造提花机的木工。换而言之,伏寿要的是源源不断的提花机——她要来做什么?
刘协看孙权一眼,便知孙权还没想到此中关节,便淡声道:“朕知道了。”由曹昂扶着,上了乘舆去了。
孙权留在原地,给春日料峭的冷风一吹,薄酒醒了一半,咋摸着皇帝那一句“朕知道了”,也没明白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但他总觉得皇帝待他不如从前亲近了,只是他不清楚这感觉是反映了事实,还只是他自己疑心生暗鬼。
“公瑾兄。”孙权回过身来,走到周瑜跟前,低声道:“我明白公瑾兄的心意,只是大势所趋,非你我所能抵挡。”
周瑜垂眸看着孙权,这个人分明是伯符(孙策字)的亲弟弟,可是两人却全无相像之处。伯符的胆魄胸襟,孙权连一分都没有。可是又能怨什么呢?周瑜仰起头来,望向悠悠苍天,掩去目中泪花,英雄殒命,早失知己,此痛非言语所能表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