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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第1页）

因此，中国文化在传统上，是反对和厌恶&ldo;奇装异服&rdo;的。在许多中国人眼里，奇装异服简直就是坏人、流氓、色鬼和品性恶劣者的代名词。改革开放以前，但凡正派人士和良家妇女，只要一见到身着奇装异服者，就像见到了麻风病人，避之唯恐不及。这种厌恶和反感，在历史上甚至曾经导致谋杀案的发生。比如郑文公之杀子臧就是。事后有人评论说：&ldo;服之不衷，身之灾也。&rdo;一件奇装异服，竞招来杀身之祸，而舆论还认为是理所当然，可见穿衣戴帽，还真不能随人所好。

穿着奇装异服要遭人非议、厌恶，甚至嫉恨，穿着过时的服饰，用过时的方式装饰自己，则会遭人笑话。白居易诗云：&ldo;小头鞋履窄衣裳，青黛点眉眉细长，外人不见见应笑，天宝末年时世妆。&rdo;原来，唐玄宗开元、天宝年间，流行胡服，女装多&ldo;襟袖窄小&rdo;。到了唐宪宗元和年间，早已流行&ldo;大髻宽衣&rdo;，袖宽往往超过四尺。至于画眉，也由时兴细而长的&ldo;蛾眉&rdo;，改为时兴阔而短的&ldo;广眉&rdo;了。其实，蛾眉原本是极美的。杜甫诗云：&ldo;虢国夫人承主恩，平明上马入金门，却嫌脂粉涴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rdo;就是说杨贵妃的姐姐虢国夫人自恃天生丽质光彩夺人，朝见皇上也不施粉黛，却仍要&ldo;淡扫蛾眉&rdo;，可见蛾眉之美。然而，曾几何时，&ldo;青黛点眉眉细长&rdo;竟成为&ldo;外人不见见应笑&rdo;的过时装饰了。可见&ldo;时髦&rdo;也是极重要的。朱庆馀诗云：&ldo;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rdo;讲的就是这个道理。

既痛恨奇装异服，又害怕过时落伍，这可真是&ldo;东边日出西边雨&rdo;，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也和饮食的表现大相径庭。

说来也是有趣，饮食和服饰虽然都为中国文化所看重，实际情况却似乎不大一样。饮食比较保守，服饰则比较新潮。饮食的变化可以说是最小最慢的。古人用筷子，今人也用筷子；古人吃米饭馒头，今人也吃米饭馒头；五千年前吃火锅，现在依然吃火锅。无论食品原料、烹调方法、进餐方式、习惯口味，都基本保持&ldo;中国特色&rdo;，难得一变。当然，要说一点没变，也不是事实。不过，即便最爱吃麦当劳、肯德基的孩子，也不是天天都吃。如果天天吃，还爱不爱，就很难说；长大了，还爱不爱，也很难说。再说，不吃西餐和洋快餐的，毕竟还是大多数。所以，仍有人认为，在西方文化不断传入，世界文化趋向认同的未来，饮食，可能是&ldo;中国特色&rdo;的最后一块阵地。

服饰的情况就不大一样了。如果说饮食是一位因循守旧的老先生，那么，服饰便像一个追新逐奇的小姑娘。中国的服饰，曾屡经变化。说得远一点，有赵武灵王的&ldo;胡服骑射&rdo;；说得近一点，则有辛亥以来的&ldo;逐年西化&rdo;。今日之服装，不要说与千百年前大相异趣，便是与十多年前也大不相同。但不管怎样时尚化，总归是和国际接轨而不是和传统接轨。传统的服饰，大概只剩下了博物馆的意义。城市里已很难见到中山装，农村里小伙子的白羊肚手巾和姑娘的大辫子，也不大容易看见了。

事实上，咱们这个最最痛恨奇装异服的国度，恰恰也是最最爱赶&ldo;时髦&rdo;的地方。许多外国名牌在中国的畅销，就连外商也感到奇怪。他们无法理解，一个中国人竟会用数月的工资去换一块体面的包装布，&ldo;十六岁的花季&rdo;们也能潇洒地走进时装专卖店，用父母的血汗钱换取时髦。看来，我们确有必要讨论一下与服饰有关的时尚问题。

时髦之谜

一般的说，所谓&ldo;时髦&rdo;，总是新奇玩意儿。赶时髦就不会反对奇装异服，痛恨奇装异服就不会赶时髦。中国人又反对奇装异服，又爱赶时髦，岂非莫名其妙？

说怪也不怪，原因就在于中国文化的思想内核是群体意识。

依照群体意识，每个人都是群体的一员，每个人的生存都要以群体的存在为依据，每个人的价值也要以群体的判断为标准。换句话说，每个人的尊卑、贵贱、优劣、是非、善恶、美丑，都归群体和他人说了算。更何况，服饰这东西，原本就是穿来给人看的。如果没人看，穿得再漂亮也没有意思。陆游诗云：&ldo;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rdo;花儿尚且不能无人观赏，况美貌盛装之人乎？所以爱美的女子一旦无人观赏，也就无心梳妆。这就叫&ldo;士为知己者用，女为悦己者容&rdo;。

既然穿衣打扮，原为让人观看，则每个人的服饰，便必须依照对象而确定，不能随心所欲，别出心裁。完全不假修饰，固然粗野鄙俗，让人&ldo;看不起&rdo;；过于讲究修饰，又未免虚伪做作，让人&ldo;信不过&rdo;。所以孔子说：&ldo;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rdo;什么是&ldo;彬彬&rdo;？彬彬，就是&ldo;相半之貌&rdo;。文质彬彬，就是既文雅又朴质，既有修养又不失本色，这样才是真正的君子。

正人君子既然必须&ldo;文质彬彬&rdo;，当然也就不能&ldo;奇装异服&rdo;。奇就是&ldo;不正&rdo;，异就是&ldo;不常&rdo;。不正常，也就&ldo;不正经&rdo;。不正经，不是&ldo;歪&rdo;，就是&ldo;邪&rdo;。奇装异服既然是&ldo;邪门歪道&rdo;，正人君子当然穿不得。

那么，其他人呢？更穿不得。因为其他人似乎更没有资格搞特殊。什么是奇？什么是异？奇就是&ldo;少见&rdo;，异就是&ldo;不同&rdo;。&ldo;少见&rdo;便难免&ldo;多怪&rdo;，&ldo;不同&rdo;则异于&ldo;凡响&rdo;。如果是老外，自然&ldo;稀罕少见&rdo;；如果是皇上，自然&ldo;与众不同&rdo;。所以，老外和皇上的服饰虽然和咱们不一样，却不叫&ldo;奇装异服&rdo;。中国的普通老百姓就不行了。要啥没啥的，有什么资格自行其事、与众不同？没有。既然没有，那你就规矩点。

实际上，奇装异服之所以遭人物议，表面上看是因为不合&ldo;礼&rdo;，实质上则是因为不合&ldo;群&rdo;。想想看吧：大家都穿这样的衣服，你却偏要穿那样的衣服，这不是存心要和大家过不去吗？不是存心要让大家瞧不顺眼吗？不是公然不把大伙放在眼里吗？不是太狂妄、太自大、太目中无人、太自以为是了吗？难道别人都不爱美就你懂行？‐‐厌恶、反对、痛恨奇装异服者，大多是这种心理。

不能说这种心理毫无道理。道理也很简单：既然服饰是对他人的尊重，那么，穿着&ldo;奇装异服&rdo;，当然也就要被视为对他人的蔑视。并且不仅仅是对某一个人的蔑视，而是对公众、对群体的蔑视，这就理所当然地会引起&ldo;公愤&rdo;。至于穿着过时服装，用过时的方式装饰自己，情况则又不同。表面上看，这也是&ldo;不合群&rdo;。但这种不合群，并不是故意和大家作对，更不是看不起群众，反倒会被群众看不起，当然也不会引起反感、憎恨和敌意。

赶时髦的情况又要复杂一点。中国人爱赶时髦吗？爱的。中国人承认自己爱赶时髦吗？不承认。所谓&ldo;时髦&rdo;，即&ldo;流行于时者&rdo;。没有一定的人数，就称不上&ldo;流行&rdo;。所以，时髦也是一种群体行为，与奇装异服不同。奇装异服是&ldo;标新立异&rdo;，故意&ldo;与众不同&rdo;；赶时髦则是&ldo;随波逐流&rdo;，生怕&ldo;落伍掉队&rdo;。二者之间，有着本质的差别。事实上，中国人反对奇装异服，并非反对&ldo;时髦&rdo;，而是反对&ldo;独异&rdo;。&ldo;独异&rdo;是一个人和大家伙儿闹别扭，所以会成为众矢之的；&ldo;赶时髦&rdo;则是大家一窝蜂地去做同一件事，当然不会犯众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