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很小便跟爹在山中这树林间生活,小到我什么都还不记得,连娘亲去世了也不记得。
我不知道这五间屋子是不是爹搭的,但我在其中住了好些年它们也依旧结实牢靠。几间屋子呈半环状,中间围着块平地,少时爹开了些田,撒上种子,稻米和菜都有,这下更没有出山的由头了。以前是爹打理这些,现在是我来打理。
房子周围便是漫山的树木,树干很高,上头树枝浓密,几乎遮住了整个天,只有中间有一块漏了阳光下来,全照在那一块稻田上。我们少见阳光,因此皮肤白得很。爹的脸前几年还是正常肤色,之后便也越来越白,那时我明知道是见不到阳光的缘故,却也还总是担心他是不是身体不好。但爹很少说话,除了教我读书,他几乎不与我交谈。
家里藏书极多,我总也看不完,树上有许多注解,是爹留下的,他如何看完这些书的?
教完我识字后爹又教我读了四书,之后他便对我的学业不甚上心了。最外边的那个房间放了许多他在山里找到的可以做颜料的草,他经常待在里面,有时整天不出来。
后来外面有人发现我们住在这,与爹说话是言语不敬,爹却不反驳,我心里气愤,有时耐不住想反斥,爹会微微斜着眼看看我,那眼神幽幽的,空空的,我总会怔住,听别人把话说完,再请那人走。
我知道,爹是病了,可他不愿治自己的病。我要好好服侍他安享晚年,让他病了也不怕。
我还有一年便是弱冠了,书里说男子弱冠便为成年,需加冠结发,我生活与外面不同,也不想拘于这些俗礼。我只知自己年岁不小,该好好照顾爹。
这年春天,这里突然闯进一个女子。
多年过去,外面故意来我们这里的人已十分少,他们给爹取的“雅先生”的名号也许久未闻,这个姑娘进来像是不知我们的来由,吃了一惊,后来才反应过来,惊喜地问我是不是雅先生。
初见她时,我只觉窘迫,女子我不曾接触过,更何况是她这般的年轻女子。可爹已多年性情孤僻,我便不得不和她打交道。
她年龄与我相仿,举止活泼外向,做事常常不按常理出牌,和她相比我倒显得十分古板。我不知她出身如何,但见她身上的衣料十分精致漂亮,想必是个不错人家的小姐。她告诉我她叫陈思卯,按礼分我称她为陈姑娘。
本想她只是临时来访,我对她便也如对其他人一般,端上一杯茶,任她在这里走动,说话我答便是。不想她的问题实在多,对我家中的平常玩意又好奇得紧,最后竟说她要留下来。
她使了什么法子让我答应她留下的?我不记得了,应该是极无赖的法子吧。
她在这里生活到底不便,她一个姑娘,生活上许多事我无法帮上忙,想她会知难而退,这里的生活与山下大不相同,她怎么会久留呢。
她怎么会久留呢?
她缺衣裳,便会自己下山去做几件,起先她自己洗衣裳时力道不好,好几件好布料的外衫都被揉破了,后来她便开始买些结实布料的,洗衣也熟练了。她这么变化着,还是不走,我看在眼里。
自陈姑娘来后一个月我夜间开始做梦,梦里都是些片段画面,也有一个模样俏丽的年轻姑娘和一个书生,他们总是笑着脸,却偶尔会出现晦暗的神情,像是小心隐藏,不被发现。
做了几夜梦,我白日精神不好,再有一夜,我做了个噩梦。梦里街头之人皆在不停说着些嘲讽讥诮的话,见那书生亦是一阵数落,所有人都在怪那书生,他们的话在我脑中不断回想,头疼欲裂。最后,是书生守在那个女子床前痛哭,骂声却还不停。
我醒之后满头冷汗,听到房中有些动静,陈姑娘拿着一条湿的布巾进了来。我一时晃然,还未从梦中恢复,只是想到,那书生就是我爹,女子是我娘亲。在我两三岁之时,家中场景便是这样。
陈姑娘与我娘亲性情想像,让我记起不少。
受她照顾,我既是感激又是羞愧,连忙道谢。陈姑娘此时倒是没有多说话,温和地看了我一会便将布巾递给我,轻声道了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