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公主葱指轻点,于她面前飘浮起三个荧光闪闪的光球。蔺雀歌是魁灵,她自是先行甄挑。只见她极为慎重地斟酌片刻,挑了最中间的一枚。然后,就到了墓幺幺。她仿佛跟挑白菜一样,随便选了左边一个,看也未看,随手扔进储物手镯里。剩下那枚就是染霜的了。赐灵庙礼比墓幺幺想象的还要无聊,直到最后被人从身后叫住。
“墓贵子,请留步。”她转过身来,绿眸点翠,眼角描银,唇畔浅笑柔比九月云端。“息烽将军有何吩咐?”息烽将军停在她面前,战盔面甲所覆,依稀可见潋滟眸光。他视线牢牢将她锁定,久久,递给她一样黑色帛巾:“你的绢帕。”墓幺幺接过来,歉意笑道:“先前给张夫人擦血来着,倒是忘记了。”他看着帕子角落里的绣徽,那是一枚异常精致的扇:“墓贵子倒是心善清明。”
她颔目轻笑,礼数完美。转身就要走下祭台之时,他又开口:“十三公主性烈质纯,行事爽直,今日之事,倒还望贵子你……”
“将军所言极是,普天之下再难寻像十三公主这般心神纯净的人了,让人难免心生倾慕。”墓幺幺侧过脸来,仍是笑意盎然,“改日我定会上门拜朝,届时还请息烽将军为我美言。”她缓缓走下台阶,笑容似风中之雾,轻易就散了。
“墓幺幺你又想干吗!”白韫玉紧张地望着四周,看着挂在自己胳膊上跟个八爪鱼似的墓幺幺,几乎咬牙切齿,“狐玉琅还在等着我!更何况,你不怕别人看见吗?”墓幺幺踮起脚尖在他耳朵旁吹了口气,笑得咯吱咯吱地看白韫玉通红的脖子,伸出手环抱着他的脖颈撒娇:“可是我想我家玉儿呀。”说罢,把脸埋在他的肩窝,来回蹭着,“一想到这些日子你要在狐玉琅那里,我就不开心。毕竟天狐族的美人那么多,不是吗?”
“你是不是傻!”白韫玉又好气又好笑,一个转身,把她抵在了墙上,余光瞥过巷尾,这才放心道,“还不是为了你,你以为和狐玉琅达成协议很容易吗?”良久,他望着一直沉默窝在怀里的少女,叹了口气,像是在心疼:“心情怎么这么不好。”墓幺幺没有回答他,抬脸朝他笑得灿烂,继而轻轻在他脸上亲了一下,从他怀里钻了出来:“委屈你了,玉儿。”
白韫玉见她并不想多说什么,失笑地摇了摇头,将她耳边碎发拢到耳后,说道:“先前那张氏下手伤了你,还痛吗?”墓幺幺没有回答,反而一改先前娇色,面色骤冷地望着不远处的巷口说:“车辇备好了?”久久,那边传来一声轻不可闻却冷漠至极的回应。白韫玉抚过她的眉,柔声道:“这些日子照顾好自己。”
“你也是。”墓幺幺粲然一笑,眼里掠过一丝狡黠,“等我高头大马把你风光娶回家。”白韫玉脸色微红的回了句:“滚!”从巷子里走出来,白韫玉已敛去先前所有柔光,面色阴鸷地盯着那辆渐渐远去的华丽车辇,阴沉的声音有些诡异又有些残忍:“不好意思,可是让小王爷等急了。”一旁站着的狐玉琅笑眯眯地说:“怎么会?本王最不喜欢干棒打鸳鸯的缺德事。”车辇之中,化力凝冰,刃如琉璃,映她蛾眉淡扫,睫下碧波千里,并无一丝心绪。
“对于一个刚救了你命的人,你就这么报答她?”墓幺幺视线瞥上身后的染霜。“你觉得我会怕死。”他的声音不再如之前那般清透,极为喑哑。她几不可闻地轻笑,欲抬起手来,肩膀便一痛——被他紧紧扣住左肩,朝前一按,将她扣在了车辇上绵软的绸榻之上。
“你们父女二人,用我,辱我,可以。”他从她背后俯下身来,四周不加遮掩的狂暴化力,宛如一场闷过整个凛冬未下的寒雪,几要将她压得无法喘息。“但是你们,你们竟胆敢一而再再而三地利用扇尊之名戏耍于我!”有冰刃已无法控制地抵住她的咽喉,血珠点点沁了出来。“杀汪若戟有违师命。可如今,我已失了所……”难得他竟能说出这么多话来,每个字都已浸透了染血的绝望。一声悲戚的自嘲笑声代替了未完的话语,随即,话锋陡然又一个剧烈的迂转,“赐灵时,你阻止我说扇尊不愿看见我死得如此不足挂齿。那如果能杀掉扇尊最厌恶的大恶之人,是不是就算有些意义了?那么,我为何不和你,同,归,于,尽?”
一字一句的喑哑嗓音,是他狂暴化力之下喟然的刀刃。突兀地,她的笑声好似在狂风肆虐下幽幽响起的风铃,一声一动,皆为安宁。“大概是因为——你心心念念的扇尊,还没死?”咔!肩骨发出一声响亮的脆响。“痛。”她应景呼痛,音娇声丽,可眉尖都未蹙起,嘴角还满满都是笑意。“你要诓骗我到何时?”他应是愤怒到了极点,不然不会出现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破绽。
被他一手控住的墓幺幺,手腕翻转出一个完全不可能的弯度,朝身后他腰间某处疾点数下,饶是他反应迅速伸手阻她,还是被她一个翻身按在了软垫上。他怎么可能甘心认输,抬膝朝上,手中两把铜匕一把撩她心口,一把横她脖颈。她眉间闪过一抹不可捉摸的柔色。两根无法察觉的银光,划破了他手腕直入他筋骨,可染霜的坚毅也足以让墓幺幺有些许诧异,他不知哪来的那么多力量去忍耐这般痛楚,两把匕首便如龙牙一般欲将她咬死在这里。
叮!两道血线划出。她有些气喘地跨坐在染霜腰间,单手钳住他脖颈,右手夺下一把匕首,抵在他胸口。他双手被一种肉眼看不见的银光给高绑悬于头顶,双腿则被银光紧缚,胸口剧烈起伏。墓幺幺胸前衣衫被利刃割破,露出大片莹白,其上狰狞血痕淅淅沥沥地朝下滴着血。她并不在意,有些孩子气地歪了下脑袋,擦去脖颈上的血,嘴角露出一个诡黠的甜笑。
“我很好奇一件事情。”她说着,右手匕首顺他胸口一路朝上,一刀挑起他的面具。“你究竟是恨那个扇尊入骨入髓,还是……”她用刀尖描摹着他精致到宛如神作的轮廓,笑颜莞尔。她缓缓倾身下来,俯于他身,未绾入发髻的长发垂在他身上,倒是几多缱绻柔情。她的鼻息和话语,几如吻一样擦过他的耳尖,好似一片片碎花,落在了万年沉寂的古潭。“还是爱她爱得痛彻心扉。”
是见过怎样的浮华,又经过怎样的落拓,才会有人像他这般。月下神赐的容颜,是亘古无人可描绘的风华。可现在,他面容上那般悲凉,似笑非笑,如迷途在荒漠之中无法脱逃的幼兽,暴晒在残忍的绝望里。墨眸无光,只一片无荧腐草。
闻她那句话,他瞳光猛烈闪回,是初零的玉露,是未起的金风。若不是他缓缓垂下睫毛,她几乎要以为,他眼角里那迷人的星子是不及落下的泪。“为何不回答我?”
连墓幺幺自己都不知,见了他这般表情,左胸某处深入骨里的地方为何隐隐有些疼。于是她声音不自觉就缓和了很多,眉目间也褪去顽色,而始终覆于面上的纯美良善,似畏惧着从她骨子里苏醒的某种妖魔鬼怪一般,早不知逃到了哪里。“说。”她声音冷到了极限,宛如冰山里封印了千年的顽石。“有意义吗?”他缓缓说道,闭上了眼睛,“杀了我吧。”
“有。”墓幺幺手中的刀忽翻转成花,抵在了他眉心狰狞的血疤上。“听说窃神族的三眼里,藏着千万年前偷来的神之秘。世上想要这只眼睛的人,不知有多少。本已灭族千年之久的窃神族的余孽,你说,会有多少人会为了它倾家荡产?又有多少人会为了它命丧黄泉?窃神族以灭族为代价保护了千万年的神之秘,我可以轻易挖出它。”她顿了一下,看他冷漠不吐一字,缓缓笑了,“然后上供给十三公主和息烽将……”
“你敢!”他猛然睁开了眼睛。墓幺幺死气弥漫的脸上,诡冷的笑意更加浓烈。“看来你挺恨十三公主和息烽将军的。为什么呢?”她歪了下脑袋,认真想了想:“难道是因为那个扇尊死在了十三公主和息烽将军手里?你这是默认了吗?”她笑出了声,“那想来,你就不是恨扇尊了。”她松开了手。匕首落在了他脸旁,明亮刀身反射着他如竹的风姿。“原来,你爱她。”她柔柔的声音,低低的像是筝曲里婉转抑下的楚音。他是那个不小心经过一片花海的过客,在满世芳华里听见了一曲世上最温柔也最断肠的筝曲。
“我……不,你不要胡言乱语!我,我怎么可能……那是扇尊!”他声音湿润润的,像清明墓园里新裁的柳叶,拂过墓碑上一个已被风霜磨损过百年的名。
“染霜啊。”墓幺幺静静望着他,嘴角弧度有些奇怪,像是笑,又像是机械的冷漠。良久,她伸出手抚过他的眼角,停在他的唇畔。“如果说,她真的未死,你要如何?”
“我……”染霜面上拂过一丝失笑,有些嘲意地转过眸望向一旁的虚空,沉默了很久。“我想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想问她,为什么不等我来救她。扇尊,是绝对不会做出那种事情的。所以,我要替她报仇……”
他喃喃说着,有些没有逻辑。此时,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话。或许,大概,是因为……不,没有为什么。只是这根将他的心绷死了的弦,仿佛终于被扯断了。他闭上了眼睛。“不,不是。”染霜又摇了摇头,良久,他转过脸来,睁开眼睛望着墓幺幺,宛如死寂之星海的眸,将她的倒影模糊成一片氤氲的水雾。“我想问她,扇尊,你痛不痛。我想跟她说,对不起我没有救下你。”清冷的嗓音,戛然而止。那颗悬于染霜眼角的星,耀眼到好似要将墓幺幺眼里所有的阴霾点亮成那片他那时经过的花海。“我,想抱抱她。”
这种感觉很奇怪。好似在冰雪刺骨时,忽望见白茫茫里一抹闪烁的碧翠。又好似玉蟾秋,寒夜长更久,忽望见一人手里捧着袅绕的苗火。是暖?是冷?还是魂魄深处不知所踪的苦?应该怎么来着?呵呵……呵……
墓幺幺手指抚过自己的脸,异常缓慢地从眼角摩挲过下颌,尖锐的甲在她这些年铭记撰写的完美笑靥上划出一条淋漓的血线——可她仿若不知痛,不,仿佛划破的不是自己的脸,而是一张假面,眸里的笑意那么暖,那么热烈。可染霜眼里看到的,却诡异得宛如一个不知被什么附体的傀儡而已。“你……”他虽不如白韫玉那般对煞气敏感如斯,可还是感知到从她身子骨里慢慢泄出的那种恐怖压力,犹如此时眼前这个人,变成了一个沉睡千年忽然幽幽醒转的凶兽。“你是谁?”他说。
“你想抱抱她?”她置若罔闻,碧翠的眼睛里空洞得只剩下一望无际僵死的笑意。“哈哈哈哈……”她笑得酣爽,笑得情难自已。然,瞬间,她的笑声戛然静默,没有任何征兆。墓幺幺再次俯下身子,指尖点在他的脸颊旁。两人之间的距离,几能闻见她的呼吸。所以他足以看清楚那双放大的异瞳,是完美无痕的冷硬宝珠,世间千重,在其上之影不过皆为死物。
她唇落在他眼角,汲了那颗星。然后他身上翻下,像一只小兽一样蜷在他臂下。他双手还被那奇异银光束于头顶,只能任她贴在他身上。她侧躺在他身旁,头倚在他左胸上,单手环住他的脖颈,闭上了眼睛。像是拥抱。“你在做什么?”染霜的声音听起来那么冷漠。
“染霜,要是扇尊死了。”墓幺幺呼吸轻柔,像是叹息,“而墓幺幺还活着呢。”染霜登时急剧地喘息,始终看起来冷漠无波的眸子瞬息万变:“墓幺幺,你什么意思?”墓幺幺掀起眼帘,仰着下颌望着他,没有笑,只是安静。像是那个在青藤试上懵懂无知的凡人少女,又像是那个在青藤宴上残忍冷漠的可怕修罗。不,不是的。
时光忽然拉长,恍惚间,他记得有个女子侧目展颜,眼里是一汪清澈至极的谷潭,可以一眼望见至纯的心魂。砰!剧烈的轰鸣和摇晃翻滚的四周,将他眼前所有的幻象撕裂成碎片。刺鼻的腥臭侵入心肺,他来不及反应时,一片昏黄视线里,她微蹙起的眉,嘴角再也压抑不住的鲜血,以及压在自己身上的柔软身体,一起袭来。“抱紧我。”在一片血色里,他听见耳边的少女温柔似梦呓的低语。他眼前瞬间模糊。
在另一辆车辇之中的白韫玉,忽然皱紧了眉,脸色猛变,一把拉开车门,也不管车辇的速度几乎可以撕裂空间,不待狐素如一声惊呼,也不等狐玉琅去拦阻,他已是跳下了车。车辇疯也似的好容易才停了下来。狐玉琅也走了下来,道:“白少主这是怎么了?就算不愿意去我族……”他走上前去,有些惊讶地看着白韫玉的脸色已无一片血色。“幺幺……”白韫玉喃喃地望着远处的驿道。狐玉琅回过神来,用神识扫向远方。片刻,还未等他收回神识,白韫玉一把抓住他衣襟,阴鸷的眉眼里全是浓烈的杀意:“狐玉琅你这是在耍我?我已同意了你的要求你还想如何?”
“白少主……”狐玉琅扬手阻了狐素如和侍卫,幽幽叹气,“你知道,这不是我做的。”白韫玉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久久,才松开了衣领,那种杀意不褪反而更盛。“枢星台……”他恶狠狠地说出三个字来,转身就要走。“白少主……”
“你敢拦我?”白韫玉侧过脸来,阴霾如鬼影,将他俊逸面容勾勒得宛如修罗。狐玉琅摆了摆手,视线落在远方说:“虽然看起来很惨烈,但是墓贵子吉人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当然,这个吉人是指她的父亲。而一个和墓贵子本就不和的白少主,竟然要去舍身救她?那先前墓贵子做的所有事情就付诸东流了,不是吗?”
天都府现在乱成了一锅粥。天都府京兆尹伍列诸听到消息后,直接从三姨太的床上滚了下来,慌里慌张地赶到了府衙。好在向师爷是个有门路的人,第一时间知禀了驻扎在隆天城外的血锋卫总统领宫将军。等到伍兆尹和向师爷带着捕役队来到现场的时候,血锋卫已有士军在现场勘查了起来。
“伍大人。”从士军里走出一威风凛凛的魁梧男人来,皱眉道,“没想到事情这么严重。”伍兆尹心里“咯噔”一下,没想到血锋卫右统领贾出云亲自来了。“真的是她?”
“是霸相府的车辇没错,袭击他们的人定是早早在这个地方用爆火符下了陷阱,车辇已经炸碎了,刚挖出来两具尸体。”
“什么,尸体?”要不是身后的向师爷眼尖扶着了伍兆尹,怕是他就要瘫坐在地。
贾出云摇了摇头:“尸体碳化严重,看不出来是谁,可以肯定是凡人。”伍兆尹的眼一下就黑了,声音都是颤的:“你确定?”贾统领一怔,忽然想起来怎么一回事之后,又宽慰他说:“伍大人您先不要着急,应该不是墓贵子,毕竟那可是那位的千金,身上怎么可能没有护体的至宝?”伍兆尹这才定了神,慌又望去驿道上,一个又一个巨大深坑,路旁树木花草已看不到分毫,到处都是车辇的碎片,爆火符也不该有这么大威力,明显是化力法术肆虐之后的情景。
“那墓贵子人呢?”贾统领视线也落在那些残痕之上,脸色很是肃穆:“应该是被人掳走了。”
“疏红苑没有来人吗?”伍兆尹控制住自己的心情,问道。“已经走了。”贾统领说。“到底是谁敢这么干!”伍兆尹喃喃道,“敢对那人的女儿下手,他们是多想死?”
“你我二人,还是先别替那些早死鬼想了,还是先想想我们该怎么收拾这个烂摊子吧。”贾统领深深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