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走出教堂,四月的阳光已经炽热地炫目地照射着这个古朴的屯庄……
马向真总是避开杜丽珍的目光,免得审视自己创造的奇迹而受到太大的震动,他顺理成章地为真主创造了一个新的穆斯林。
&ldo;女儿,饿了吧?所有大门都是对我们敞开的。&rdo;
&ldo;爸爸,我一点也不饿。&rdo;杜丽珍不敢说她参观鞣皮作坊时已是不断翻胃,&ldo;我想找个树荫坐会儿!&rdo;
她的确需要安静地休息一下,舒散一下奔放过于猛烈的激情,……不知为什么,觉得病了似地周身疲累不堪。
他们在一棵高大的白杨树下落坐,草丛已经绿了,其中有几棵蒲公英,嫩黄的花向着杜丽珍微笑。
杜丽珍不知为什么老是想哭,她内心里漾起阵阵伤疼,就像一个出嫁的姑娘,不得不遵从父母的意愿登上花轿一样。
父母之命是不可违抗的,她不能忘了父母的养育之恩;礼拜的事实也是不容反悔的,她已经跪在真主面前,发誓至诚不二了。
她激动得太厉害了,难以理解身外的一切。她有一种&ldo;失身&rdo;的感觉。
她意识到,她从清真寺出来,自己已经变成另外一个人了。这个礼拜五的正午的阳光像一把闪光的宝剑,把她的一生斩为两截。
她记起,她向着麦加克尔白跪拜的时候,不知从何方有一道太阳光强劲地投射到她的眼前,在那光流中她听到一个声音:&ldo;真主至大,……赞颂主者,主必闻之。……我信真主,至诚不二……&rdo;这声音热切、昂奋、悠远,在高大穹窿中震颤回荡。她不知道这是众人的声音、义父的声音还是自己的声音,她只知道她的心头一阵飓风吹过,全身如树叶簌簌发抖,其声清晰可闻,她似乎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她知道从此之后,过去的一切已经结束,生活为她翻开了新的篇章。她不能放声大哭,开始她仰脸向上,不让盈眶的泪水流下,但泪水无法回流,反如涌泉奔突;她猛然把头一低,双手捂脸,眼泪从指缝中涌出。
马向真绝不安慰她,也不埋怨她,受埋怨的应该是他自己,他把这个悲苦无告的落难的姑娘拉拽得太猛了!&ldo;真主!原谅我的自私吧!我拯救一个灵魂,必须毁灭一个灵魂!&rdo;他喃喃着,等待着,看着姑娘抽搐的双肩,就像审视着自己创造的奇迹,看着一个灵魂在阵痛中诞生,另一个灵魂在剧痛中惨死。
前者是善,后者是恶。马向真只觉得身体里有一种力量向上冲涌,他轻轻触动着杜丽珍的右臂:
&ldo;女儿,安拉说,你们之中最尊贵的,便是你们之中最善良的,那么,你是最善良的也就是我们之中最尊贵的了!……你放声大哭一场吧,跟你的过去告别,从今后,咱们一起踏上去阿甸园的路
途……&rdo;
&ldo;爸爸!&rdo;杜丽珍抹着眼泪,&ldo;我只是觉得心里难受。&rdo;
&ldo;女儿,这是应该的!&rdo;老人语调中饱含着一种至诚的慈爱。
杜丽珍扭身俯在老人肩头放声大哭起来。老人轻柔地抚摸着她的柔发,眼中汪出了泪水。
&ldo;假如你那未见面的妈妈活到今天,看到有你这样一个女儿,她会高兴得发疯的!……不过,这一切,她都会看到都会听到的!……咱们到阿甸园去和她相聚。&rdo;
&ldo;在家里的照片上,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rdo;
&ldo;女儿,爸爸是个自私的老人,我在真主面前已经告罪了,真主原谅了我,启示了我。……我在真主面前,听到你宣誓信仰真主,至诚不二……是吗?&rdo;
&ldo;是的!&rdo;
&ldo;这我就放心了,昨夜我梦见你妈妈告诉我,应该遵从真主的意愿,安排女儿的前程!&rdo;
&ldo;女儿的前程?&rdo;
&ldo;是的,你是真主送到我家来的,你是赤身裸体让正良抱回来的!&rdo;
杜丽珍脸上一阵绯红。
&ldo;你过去的生命已经死在沙漠上了,现在的你将是我们家的人,你的婚姻也应该遵从父母之命,你应该和正良成亲,从今天起,你已经是真正的穆斯林了……&rdo;
这些突如其来的命运安排,疾如闪电,杜丽珍无法辨别是福是祸是有幸还是不幸,简直在命运之锤的连连撞击之下,有点昏迷不醒了。
她曾几度产生过逃离的念头。她逃向哪里?大别山现在是什么样子?陕北是什么样子?也许她迈出院门第一步就落进马家军的民团手里。石窝分兵后的经历又历历如在目。二万一千八百能征惯战的部队尚且不能保卫自己,她一个姑娘有什么能力保护自己?纵使没有敌人,身无分文,能走出多远?
她想到了,自己预想争取的前程,很可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海市蜃楼,是一个陷阱,一个悬崖,一个深渊!
更何况,她能背信弃义而置老人的痛苦于不顾吗?她能背叛自己的誓言吗?
她慢慢从命运急遽的冲激中苏醒过来,还想把记忆犹新的往事一一重溯,再领略一遍正淡化的新奇的感受,要想真正了解这一切所含蕴的奥妙哲理,也许必须有位哲人的剖析,也许必须有很久的沉淀反刍,也许还须要有一颗善良和燃烧的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