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罩在北平头顶的穹隆从夜里的黯沉逐渐淡了下来,变成天与地相接的淡淡青烟。
早上高炽已经洗了一个头,甚至长发都快要晾干了,张昭华那里还在描画着她的眉毛。
“两道眉毛罢了,”高炽把眼睛从树上挪开,走到张昭华身后跟她一同看着铜镜:“要画出什么花样来?”
铜镜里似乎瞧不清楚,张昭华把头转过来,才吓得高炽一跳:“呵,你这画的什么!”只见张昭华两条好好的眉毛,如今已经变成了说不出的扭曲歪斜,好似蚯蚓蜈蚣卧在眼皮上面,说不出的怪异。
“丹娘给我画眉毛,”张昭华却兴致勃勃:“我要她把她会画的,全在我脸上试一遍。”
丹娘便笑道:“是世子妃叫画的,这个便是分梢眉。”
分梢眉不是在眉毛梢分成两分,而是在眉毛稍微缺一两根的地方分出一点点茬来用黛青着重染了,使不足的地方反而浓墨重彩,这就显出与平常完全不同的眉眼了,乍一看确实很吸引人。
丹娘的手艺确实没的说,她是王府豢养的插戴婆,也就是专门负责给府中女眷收拾打扮,搭配衣服搭配首饰的,她一手妆容也画得好,只是画起来要花费时间,时间还真不短,所以大家不是每天都愿意叫她来一动不动地等得腰酸脖子疼,才弄出一个不错的妆容的,还是要到府中有盛典盛会的时候,才惜地这样折腾。
“我说这眉毛能画出多少种来,”张昭华对着镜子左顾右盼:“她呼啦啦说了十几种,什么八字眉,小山眉,远山眉,五岳眉,三峰眉,却月眉,涵烟眉,拂云眉,横烟眉,倒晕眉,这名字各个好听,我叫她画我脸上瞧瞧,能不能衬得起我这个脸。刚你没看见呢,上了一个五岳眉,画的可真好,真给我画出了五座小峰出来!”
“你这何必呢,”估计高炽是实在欣赏不来这种造型的眉毛,努力看了半晌还是觉得无法形容,就道:“眉的样子,因人而异,千差万别,有的细长,就不需用修饰,有的天生眉毛粗丑的,才要修饰一番——你明明眉毛疏阔,衬的眼睛也有神,偏偏画出个黑粗的样子来,我怎么觉得,倒跟……”
张昭华揪住他不放了:“跟什么一样?”
“跟倒了醋的烩银丝一样!”高炽哈哈哈笑起来。
张昭华长长地白他一眼,道:“你瞧不惯这样眉妆,这可是仿盛唐时候的妆容呢,唐朝时候眉毛以浓阔粗广为美,到了宋时候,又说把眉毛画成长长弯弯青青的,像远山一样秀丽好看。据说有个叫莹姐的,发明了近百种眉形以求日新月异,传到现在不过就十几种罢了,没想到丹娘全都会画,我要不一气儿都眼见一遍,日后怕也没那心力和功夫挑上一种眉形精工细作地画出来。”
“那你试了几种了?”高炽道。
“这才第六种呢,”张昭华道:“我觉得拂云眉倒是适合我,眉间描出青云一样的旷远来,眼睛就是云彩底下的月亮。”
其实这时候女子在画眉前,要先把原来的眉毛剃去。但她们剃眉后并不是马上画眉,而是先要在脸上敷上妆粉。张昭华因为眉毛疏淡的原因,丹娘只是给她微微剃扫了一下,然后用妆粉糊住,在粉上面重新描绘张昭华想要看到的眉毛,画出来的眉与原来的眉相比,位置到形状都发生了变化,所以把张昭华看得稀奇,好像在镜子里发现了一个不一样的自己一样。
张昭华是这几日才知道府里有插戴婆这样的存在的,这样的人是北平城里是没有的,毕竟还是比较古朴的城市,哪里有江南那样移风易俗地奢华。丹娘是苏州人,丈夫戍通州来了,她也就跟着来了,也带来江南风尚。
她也在府中待了久了,张昭华听闻她的名字也是因为永平闹着要将她带走去仪宾府里面,永平最喜欢丹娘给她上妆,丹娘在她的院里也逗留地时间最长,只是到底不是府中卖身的奴婢,她是良家子,是自愿当到王宫里当插戴婆,哪里能像陪嫁物品一样把她带走呢?
况且丹娘也不愿跟她去。
等张昭华看够了这一种眉形,就站起来去洗净了。含冬给她舀了水倒入面盆里,又替她挽了袖子,张昭华拘了一抔水细细擦洗了,手腕上的赤金錾方扁镯擦在盆里,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让洗着脸的张昭华情不自禁地盯着盆里看,倒不是看她的镯子,而是看这盆里的水。
在不知道这水是从玉泉山流出来这件事儿之前,张昭华也没有怎么注意到,也就是含霜偶然说了一两句北平的水,水质甜这样的话。后来才知道王府饮用水都为玉泉山水,由专门的水车,经西城墙的端礼门运入府中。每天端礼门一打开城门,第一批进城的就是运水车,每辆车上放着四个大水桶,上面盖着大苫布,足足有三辆大水车。
玉泉山的水清而碧,澄洁似玉,味美而甘,府里不仅用它喝茶泡水,还用来灌溉田地。而且冬至过后进入数九天,冰层结成一定厚度,便开始昼夜不停地抢采储运冰块以供夏天使用而且不止王府这样藏冰,玉泉水流经的民居,老百姓也会藏冰。
用玉泉山的水洗脸啊洗脸,张昭华心里就感叹这个奢侈啊,上辈子玉泉山可是禁地,是国家领导人住的别墅,现在真的是便宜了他了。
这么想着,张昭华就问道:“玉泉山那里,风景听说好得很,府里就没想着在那儿建个什么园子之类赏玩避暑的地方么?”
“你倒会想,”高炽拿着黛粉过来:“勘探过北平这地方的地师都说过,北平西北地方,是风水之脉所在,玉泉水是斗柄水,绕着北平,是帝坐金车之象——”
“所以西山禁止凿石挖窖,”高炽微微咳嗽了一声:“玉泉洑流上游,更是不让动土。”
按张昭华脑中还残存的专业知识来解释的话,也就是说北平所遇风沙多以西北风为主,而北京恰在地势上有西北高,东南低的特点,风沙自西北向东南侵袭,北方的风沙有群山阻挡,南城则没有遮拦,水流自地势高的西北向地势低的东南流,上游水质清,作为下游的南方水质相对不好,渗于地下,则土质也就不好,因此北京的南方,也就成了“下风象”、“下水象”,其实古代的堪舆师就是现代的地理学家,人家的专业知识也是很扎实的。
“每天从玉泉山运水过来,”张昭华感叹道:“来回人力要多少啊。”
“也是因为娘有不轻不重的咳疾,”高炽道:“医正说玉泉水能利药,其他地方的水没这个好处,所以父亲才运水进宫,其实也没看到什么效果,每年春夏还是要犯一阵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