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朱允炆急匆匆赶往奉天殿的时候,又被告知皇爷刚刚坐辇去了太庙,他也急忙赶过去,边走边想,晋王如何会薨逝了呢?不是说,年前那一场突发的疾病,已经被太医戴思恭给治好了吗?
等等,他的脚步忽然慢了下来,晋王薨了,秦王也早在两年前薨了,节制九边的藩王里,又少了一个权重难制的,而且,晋王还是实际意义上,诸王之长啊!
他心里难以抑制地生出了喜悦之情,然而不多久,这种感情却让他觉得愧疚和难堪起来——死的到底是他的叔父啊,是皇爷爷的儿子,自己怎么能有这样的想法,即使他曾对自己不恭敬过,即使他曾在表笺上自称“长嫡”,但、但他还是自己的亲人,还不知道皇爷爷闻听了这个消息之后,有多伤心呢!
他匆匆赶到太庙里,远远就看到地上跪着一个垂垂老矣之人,近前一看不由道:“戴太医,你怎么在这里?”
说完他忽然想起来,年前晋王生病的时候,王府诸医束手无策,皇爷爷便派了戴思恭去太原为晋王看病,不多时便传来消息,说晋王痊愈了。戴思恭的医术的确是无双国手,他不仅为皇爷爷诊治,所治无不立效,而且还曾被派去北平,给当时患“瘕”的燕王治病,在听闻燕王嗜吃生芹之后,当下开出一剂药来,当夜燕王就解下“细蝗”来,第二日病就痊愈了。
“殿下,”戴思恭道:“老臣之前奉命探视晋王疾病,当时就对晋王说:‘能治好,只是毒已经侵入膏肓之地,若是再次发作,就无药可救了。’今日果然旧疾发作,臣无力回天,只求皇上不要加罪其他医正,这是臣的罪过。”
朱允炆宽慰了他几句,就进入太庙之中。他一路走进去,直到前殿没有看到皇帝,走到中殿才看到皇帝站在空旷的殿中,对着孝慈皇后的神主,不知道站立了多久,也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脚步声。他眼里看到的皇爷爷原本很挺拔的脊背已经佝偻下来,而等他轻轻唤过一声之后,皇帝转过头来,遍布斑纹的脸上,一双眼睛浑浊而且没有方向。
朱允炆心里不由得大恸,他跪在地上抱住了皇帝的腿:“皇爷爷,晋王叔薨了,这也是无奈何的事情,您千万保重身体,莫要过于伤心!”
“唔,唔——”皇帝口中含混地不知道应了什么,最后把他拉起来:“我不伤心,我也是快要去见他们的人了!”
七十一岁的洪武皇帝昨晚上梦到了自己的发妻,已经死去多年的孝慈高皇后马氏。梦里一片混乱,冥冥杳杳之中,他伏在马氏背上,马氏背着他疾行,他刚刚要感叹一声,却忽然堕地,马氏将他扔在地上,转头叱他:“咄!吾子何在?”
他想起已经逝去的朱标和朱樉,顿时满面愧赧,无言以对。
“标儿走了,我立了嫡孙允炆,”皇帝忽然振作起来:“你是知道的,这孩子天性仁孝,像他父亲,必然能克继大统,承继帝业。”
“允炆荏弱,”马氏道:“良为可欺。”
“谁敢欺他!”皇帝道:“我早已为他除去了一切祸害,他将来必然是个太平天子。”
马氏就凝立他,道:“吾四子棣何在?何不立之?”
皇帝皱起眉头,“棡儿还在,弟如何能先于兄?”他看着马氏,道:“我知道你最爱老四,我也爱他,只是他、他到底不是世嫡,他不是世嫡!”
他和马氏的亲生孩子,只有标儿和宁安,其他的孩子,都是马氏抱养过来的,在马氏的眼里,和嫡子无差,而他平日也默许这几个孩子自称为嫡,就像晋王上表笺,自称长嫡,他也没有加罪。只是论到储位和世系,他们到底庶孳。
“自我开创天下,”皇帝一遍遍对马氏解释着:“以天下传之庶孳,万世以后就有庶孳夺嫡之事,嫡庶何以区分?嫡不贵而庶贵,古所未闻也。他日骨肉相刑,都会怪罪我,是我开了这个乱,我先乱传下去,万世之传才乱,届时你我九泉之下,何以自安?”
马氏只是摇摇头,用悲悯的目光看着他,皇帝伸手去拉她,“允炆是嫡中之嫡,是你我的亲孙,身份贵重——”
他抓了个空,抬头就看到马氏已经化成了一团轻烟,而他也很快从梦中醒过来。
醒过来他就知道自己真的是时日无多了,半晚不再合眼,第二日神思不属地上了朝,下朝却听到了山西太原的急报,晋王棡薨了。
果然人死之后,魂其有灵啊!
魂其有灵,他便能见到死去的马氏、标儿和樉儿和棡儿了,他能见到爹爹妈妈,自己这些年在太庙供享了了很多,再见总不是饿死的模样了吧!他能见到两个兄长,他这两个哥哥十分凶顽,这也传到了他们的儿子身上,他虽然废了两个侄子,但是那是罪有应得——而且他也将两个侄女养大了,嫁人了,还给了公主的名号,这也算对得起他们了吧!
他还能见到徐达、常遇春、邓愈、汤和、沐英、胡大海、赵德胜、华高、俞通海这群人,是一起征战天下的老伙计了,他们还能在一起逐胡虏、除暴乱,廓清宇内,这些人与他保有始终,他们的子孙,便也与国咸休。
当然还有很多人,他的眼里划过一双双不甘、怫郁、愤恨的眼睛,那是蓝玉、傅友德、冯胜、朱亮祖、廖永忠他们的眼睛,这些人死在他手上,成了鬼,在那一世要来讨债——他不怕!
皇帝指着虚空中,“你们自己想想,朕待你们不薄,给予高官厚禄,赐大量土地,还跟你们攀亲戚,你们的儿子,都娶了公主,女儿也成了王妃,朕还颁给你们丹书铁券。本人或子孙犯罪,可以免死数次,朕有负于你们吗?你们是如何回报朕的,仗着有铁券,迅速腐化变质,杀人伤人、恃强凌弱、霸占土地、**妇女、吃喝嫖赌、贪污纳贿,甚至造刀枪、穿龙袍的都有。你们早已不是国家的柱石,而是蛀虫,早晚要把朕偌大的江山,啃成空心的筛子!”
眼前人影绰绰,这些人的脸忽远忽近,他们一声声喊着皇上,又阴森森问他:“皇上,你的棘杖呢?”
这戳中了皇帝的心,在懿文太子还活着的时候,皇帝只是恨这些骄纵的功臣们,不知道收敛,辜负了他的心,而在洪武二十四年太子去世的时候,皇帝就害怕这些能为自己所用的人,不能为允炆所用,害怕他们造反、江山不保,子孙后代会做别人的阶下囚。
于是即算这些人没有犯法,依然得了鸩酒,毫无缘由地被赐死。
皇帝双目一凌,这些鬼影又不敢近前来,喧喧嚷嚷地散去了,他看着眼前太庙中,东西配殿里二十一位功臣的神主,心道:“朕在功臣庙里,曾留下一百零八人之位,如今只剩下二十一位了!”
他扶起跪在地上呜咽的允炆,道:“朕本淮右布衣,因天下乱,率众渡江,保民图治,今四十年矣。荷天眷祐,悉皆戡定,奠安方夏,复我中国之旧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