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do;假如彭其的女儿厚着脸皮再来缠你,你怎么办?&rdo;赵大明很快就回答说:&ldo;只要她知道宣传栏上的事,她一定恨死我了。要是她来找我,肯定是为了别的什么目的,我当然要站稳无产阶级立场。不过,请部长放心,她早就不理我了。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呀!&rdo;他是那样冷静,有条有理,使人觉得他已成为一个脱离了原始人性的有严格教养的青年。
现在,江醉章觉得可以向他交代任务了,便带着赵大明走进里间的卧室,站着对他说:&ldo;无产阶级司令部对你寄予极大的希望,今后将有一系列的重要工作交给你做,你要在工作中接受考验。&rdo;他又把他带到写字台跟前,指着上面的录音机说,&ldo;这是斗争彭其的实况录音,你把它整理成文字材料。要抓住要害,简明扼要,字数控制在三千字以内。&rdo;又说,&ldo;必须在明天晚上以前完成任务,时间很紧,加一个晚班。&rdo;最后,他加重语气叮嘱说,&ldo;你注意,要绝对保密,除我以外,不要对任何人讲。你就在这里工作,把两层房门都门上,有人来叫门,你不要理他。&rdo;临走,又告诉他,吃饭也在这房里,由服务员送来。
江部长走了。赵大明伫立在窗前看着他走出了招待所的大门。这时候,寂默的房间像冰窟,像监狱,呆在这里的赵大明,恰似一个孤独的囚徒。他惶恐不安地左看右看,从里间走到外间,又走进卫生间去,连床底下也撩起床单来看了一遍,他好像觉得这是一个闹鬼的地方。
他呆坐在写字台前,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一个虚幻的目标,僵住了。他痛苦地想道:&ldo;我刚才说了些什么呀!是真话吗?是心甘情愿的吗?我多么可耻啊!&rdo;他意识到,自己已不是一个自主的人了,一种远远超出他个人能力的力量控制了他。他明知这是一个卑鄙的阴谋,是蛮横地剥夺了他作为一个普通人的起码的自决权,他却不得不接受这种安排,简直无法表达内心的抗议。&ldo;无产阶级司令部&rdo;,这个神圣的名词,为什么跟蹂躏心灵的如此重大的罪恶联系在一起?在这个名词的威吓下,为什么连自己纯真的品质也改变了?说假话,这可不是赵大明的个性特征啊!过去他是多么嫉恨那种喜欢投机取巧、油嘴滑舌的人!他当真能接受江部长的安排吗?不!他正在为湘湘受了无端的侮辱而万分惭愧,他恨死了这个不可一世的霸王江醉章。在这个问题上,他可不管他是哪个司令部的人了。但是他知道,自己是一个弱者,发一通脾气,指着江醉章的鼻子痛骂一场,是不会带来好处的。因为他是无产阶级司令部的有功之臣,反对他等于是反对无产阶级司令部。这是在短暂的革命造反经历中,人人都已懂得的普通常识。
他想冲出房间,到湘湘那里去,把宣传栏的真相跟她讲清楚。但这是不行的,江醉章的神通那样广大,难道他不会在附近安一只眼睛?如果被他知道了,会带来怎样的恶果?大明知道,在这个可怖的房间里,是不能够轻举妄动的。他忽然想到了那部电话机,能不能给湘湘打一个电话?他来到电话机跟前,犹豫了很久,才战战兢兢地拿起话筒。刚刚凑到耳朵跟前,便只听守机员在问:&ldo;是江部长吗?您要哪里?&rdo;赵大明吓得赶紧放下。一个声音在看不见的角落冷笑一声说话了:&ldo;哼!小伙子,要革命就得这样,哪能如你自己想象的那样天真烂漫!&rdo;这当然是幻觉,但足以使赵大明老实起来了。
他不得不开始工作。
录音机转动起来,造反者的吼叫声和彭其从容不迫的说话声交替出现。赵大明把一本稿纸摆在面前,时而摘记一些有用的内容。
听着听着,他吃了一惊,立即按了一下录音机上的键钮,使它停住,再倒回去一些,重来。只听彭其的声音说出这样一句话来:&ldo;我找其他人串联过……&rdo;说得清清楚楚,一点也不含糊。大明记得,那天在斗争会上,无论怎么说,彭其也不承认找其他人串联过。大概只要不是傻瓜便应该知道,&ldo;串联过&rdo;这三个字等于是承认有组织、有预谋,他怎么会乱说一通呢!但这是录音机,不容置疑。
大明用铅笔把这句话记在纸上,在下面划了一根很粗的横杠,继续往下听。不久,又有一段话令人惊愕。记得原来是这样说的:&ldo;……坐在一起开会,提的意见又差不多,看起来是像一个集团。实际上谁也没有通过气,你是你,我是我,各讲各的。一个人带了头,大家意见相同,就跟着讲了。&rdo;现在却变成了:&ldo;坐在一起开会,提意见,一个人带头,大家跟着讲,看起来是……一个集团。&rdo;这样一变,岂不是完全供认不讳了?赵大明把录音机停下,呆坐着沉思起来:这是怎么回事?是魔鬼的意志吗?多么可怕!
录音机静静地躺着,好像为了保守机密而缄默无言。但它本身的性能正在暗示人们知道:只需要再有一部录音机,将磁带转录一遍,去掉一部分多余的句子和字眼,并把顺序按照需要调整一下,就会产生神奇的结果。这个游戏是很容易做到的,但能想出这种主意来的,却不是简单的人物。
赵大明的头脑中轰的一声爆发了原子弹,疑问一个套一个,急速地产生了连锁反应,把整个的观念境界全部搅乱了。原来还有这样的事!原来这也是在革命!原来在那座披着金色阳光的庄严和神秘的大山之上还有这样黑暗的深沟!&ldo;哦……是这样!是这样!&rdo;他默想着,在房间里走动,&ldo;我以为生活是跟书上说的一样;我以为只有我的思想是不够纯真的,需要加紧改造;我以为我正在为着一个崇高的理想而投入了光荣的圣战;我以为越是高级的便越是光明磊落的;我以为我找到了生活的良友和思想的楷模;我以为我的克制和服从总应有一些价值;我以为我的敌人原是最丑恶者,我的首长是属于完美高大的一类;我以为人们都是忠诚老实的……&rdo;他到外间去,往沙发里一躺,把两手交叉抱在胸前,自嘲地笑起来,歇斯底里地摇晃着头。后来他停止了这种轻慢的举动,冷静下来,从合理的方面去想想。也许这是理直气壮的,因为&ldo;对敌人没有忠诚可言?&rdo;但他原来并不是敌人,是通过强加罪名才使他变成了敌人的性质。那么为什么一定要使他变成一个&ldo;敌人&rdo;呢?因为只有在他成了&ldo;敌人&rdo;的时候才能把他打倒。毛主席关于&ldo;实事求是&rdo;的教导和&ldo;惩前毖后,治病救人&rdo;的政策在这里被当作与现实毫不相干的理论了。他们到底是在遵循哪一个主义、哪一条路线、哪一种道德标准?他们难道可以不受任何约束地为所欲为?同是共产党员,有的人不许说话,有的人享有随心所欲的特权。这一无情的现实,那样鲜明地对比着,摆在赵大明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