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众叛亲离1
迷糊了好一阵,梁萧醒转过来,环顾四周却是庵堂后的卧室,被衾帷幕上犹有母亲留下的馨香。他心中剧痛,挣起身来,忽听庵堂中传来低低人语。
梁萧撩开一线竹帘,悄悄望去,花晓霜双手合十,跪在蒲团上凝望观音塑像,含泪说道:“……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弟子花晓霜在此许下愿心。弟子不才,情愿毕生行医,萧哥哥向日每杀一人,弟子来日便多救一人,但使一息尚存便永无休止。弟子别无所求,只求菩萨垂怜,但凡萧哥哥所犯罪孽均由弟子承担,但凡萧哥哥所受痛苦均由弟子承受。倘若不能,花晓霜愿随梁萧哥哥堕入阿鼻地狱,历经万劫,永不超生……”
花晓霜将心愿念诵两遍,正要拜伏,忽听一边传来竭力压抑的低泣声,掉头看去,梁萧手攥竹帘早已哭倒在地。她心头慌乱,上前扶起他道:“萧哥哥,你什么时候醒的?我……”梁萧双臂一环,忽地将她搂住,他这一抱力量甚大,花晓霜几乎喘不过气来,可又不忍挣扎只好呆呆站着。
梁萧哭到身子发软,放开她道:“晓霜,我不想活啦,活着一日便有一日痛苦,如此苟活又有什么意思……”花晓霜心中百味杂陈,也不知是喜是悲,她伸手抚着梁萧的鬓发,柔声道:“做过的事不能挽回,但前二十年为恶,后四十年若能行善那也是好的。”
梁萧沉默时许,点了点头。花晓霜握住他的双手,凝视着他,认真地说道:“萧哥哥,我求你一件事好么?”梁萧道:“你说。”花晓霜缓缓道:“萧哥哥,请你无论如何都不要寻死,但有一线生机都要好好活着。”梁萧愕然良久,叹道:“好,我答应你。”
花晓霜知他一诺千金必不翻悔,不觉破颜而笑将他扶起。二人手挽手坐了一阵,梁萧终于平静下来,劈砍树木,做了一口简易棺材盛放母亲遗体,又去附近找来骡马扶柩北行。
未近大都,九如师徒与赵昺迎面赶来。尚在远处,九如便叫道:“小子,你脱身了么?呵,找得和尚好苦。”大步流星赶到近前笑道,“和尚伤势一好,便去大天王寺闹了个天翻地覆。八思巴那厮倒也硬气,宁挨和尚的拳脚也不肯透露半句。和尚见他义气不弱也不好过分相逼,但他不说,和尚就不会打听么?四下里一问,才知你被马车装走了,一路找来总算没有弄错方向。”说罢拈须大笑。
梁萧心中感动,拱手道:“大师如此挂心,梁萧感激不尽。”九如一瞅棺柩,皱眉道:“这是谁?”梁萧黯然道:“这是家母。”九如白眉一扬,诧道:“从何说起?”梁萧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九如听得须眉戟张,怒道:“萧老怪白活了一把年纪,这件事做得混帐之至。哼,他去哪里了?和尚非逮着他,斗上个三天三夜。”梁萧道:“我答应家母不再向他寻仇。大丈夫一诺千金,此事就此作罢。晚辈如今只想南归,将家母与家父合葬。”他心灰意懒,语气大是萧索。
九如看他一眼,心想这小子霸气尽消,只怕从此一蹶不振了。梁萧停柩城外,独自进城向郭守敬告辞。郭守敬问明缘由,惊叹不已,想他空负奇才却无法用世,心中无限遗憾,本想送他出城,梁萧婉辞谢绝。郭守敬无奈唤来酒水,两人对饮三杯,挥泪而别。
九如师徒、花晓霜三人陪梁萧扶柩南归,沿途只见兵马络绎不绝向北开发,士卒面容愁苦,说话却是江南口音。略一打听,才知忽必烈颁下圣旨在江南征兵,讨伐高丽、日本。
梁萧沉思一下不由叹道:“九如大师,你见识卓越,梁萧有不明之处,尚请指点迷津。”九如道:“但说无妨。”梁萧道:“敢问天地之间为何会有战争?”九如笑道:“这个么?但凡人有善恶之心,无餍之欲,便不免有战争。”梁萧皱眉道:“什么叫善恶之心,无餍之欲?”九如道:“自古征伐,不外有道伐无道,无道伐有道。所谓有道无道,那便是善恶之心;两国交锋,斗来斗去,终不离攻城略地、夺人子女,便如始皇帝、汉武帝,乃至近代的成吉思汗,个个都是征讨不休,永无餍足,这就是无餍之欲了。”
梁萧沉吟道:“若能破除善恶之心,摒绝无餍之欲,那便天下太平、永无战争了么?”九如摇头叹道:“当年如来执无法之相,欲破众生痴顽,但辛苦一生终归入灭于娑罗双树之间。其后千载以降,众生痴者仍痴,顽者仍顽,战无休止,祸乱丛生。以如来之摩诃般若,无量慈悲也难化解世间的戾气凶心,又何况他人呢?”
梁萧苦笑道:“佛祖都没有法子,看起来天底下终归免不得战争了!”九如目光扫过道上兵马,笑道:“佛法为修身之理绝非济世之道,是以统统都是放屁罢了!小子,我跟你说,与其探究什么道理莫如率性而为,世上可怜人多得很,瞧不过的便救他一救,又何必问什么道理?”梁萧忍不住道:“小子真不明白,大师既不将佛法放在眼里,为何又以和尚自居?”九如笑道:“你瞧过乌龟壳么?你说人钻进到壳子厉害还是跑到壳子外面的厉害。”梁萧迟疑半晌,方道:“这个似乎并无定准,要看乌龟壳有多大了,若是够大,人钻进去怕是更要难些。”
九如哈哈一笑,摆手道:“小子太笨。不论龟壳大小,只能进的不算厉害,只能出的也不算厉害,须得能进能出,以无观有,以有观无才是真正的厉害。这个乌龟壳子么,那便是佛法了!”
梁萧皱眉想了一会儿,点头说:“以无观有,以有观无,这能否解作以死观生,以生观死呢?”九如捋须笑道:“解得妙,正所谓生死互见,生死如一。”梁萧恍然明白,九如这是借题开导自己,让自己不要太过沉浸于丧母之痛,当下心中感激,抱拳道:“大师言如金玉,梁萧受教了。”九如冷笑道:“受教什么?道理自在人心,和尚不过白做个向导,引它出来。”梁萧点头称是。如此这般,老少二人高谈快论,排遣路途寂寞。花生嘴舌笨拙,从不费心思考什么道理,别人说话,他也只是默默听着,半声不吭。
九如瞧梁萧根性猛利,不觉心生喜欢,说道:“梁小子,你不如拜和尚为师,与花生做一对师兄弟吧。”望着梁萧,眼里颇有期盼之意。梁萧看了花晓霜一眼。花晓霜红着脸道:“你做和尚便做,瞧我做什么?”梁萧一笑,在她耳边低声道:“我若是做和尚,你便是我的活菩萨。”花晓霜面颊更红,口中不言,心里却很欢喜。九如瞧得,心道:“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罢啦罢啦!”哈哈一笑,再也不提此事。
行不多时,到了通州地界。九如举目一瞧,忽地咦了一声。梁萧顺他目光瞧去,只见天地交际处,出现了一个黑点,黑点越变越大,顷刻可见须眉,却是灵鳌岛主释天风,但见他神色慌张,来势却快得惊人。九如连叫晦气:“说乌龟,乌龟就到,老乌龟最会缠人,和尚我还是溜之大吉。”九如一拍屁股便想走人,忽听有人高叫:“梁公子,千万替老身挡他一下。”
梁萧循声望去,两人随在释天风之后正向着这方全力奔来。其中之一正是凌水月,另一人却是释海雨。梁萧心想释天风颠三倒四,终非长久之计。他新遭母丧,不忍再瞧别家离散,应声抢出拦住释天风的去路。
释天风怒道:“让开让开。”他无心恋战想要绕过,梁萧使出“十方步”后发先至,又抢在他前面,左掌“陷空力”内收,右掌“滔天炁”外放。释天风躲避不开,只好出手抵挡。拆了两招,他迫退梁萧,忽又虚晃一枪想要开溜。但梁萧早有防备,“十方步”变化无方,结成了一个大小称意的笼子。释天风轻功无匹,论及咫尺变化却不及“十方步”精妙,任是东驰西突也难脱身。九如一边看见乐得大瞧热闹。
凌水月母子赶到,见梁萧不负所托,惊喜交集。但二人攻守太急,想要相助也插不上手。凌水月瞧得九如手中的乌木棒,心头一动,双手合十道:“敢问是金刚行者么?”
“金刚行者”是九如早年的绰号,多年无人叫起。九如听得,不觉笑道:“区区贱号,难得释夫人还搁在心上。”凌水月心中大喜,忙道:“拙夫心智失常,性情乖戾,还望大师广施功德,出手相助。”九如瞧着斗场,白眉微皱,忽见释天风急兜了几个圈子,发声长啸,斜刺里蹿起,这一下势子又快又巧,梁萧一个遮挡不住被他凭空跳了出去。释天风双足还没点地,忽听一声洪钟似的长笑,乌木棒横空扫来。
这一棒来如惊鸿照影,以释天风之能也只得缩身闪避,稍一停顿,梁萧旋风般抢至,又将释天风困于“十方步”中。
释天风脱身不得,哇哇怪叫,出手越发迅疾。两人以快打快,顷刻拆到百招上下。凌水月母子不知梁萧如何强到此等地步,只瞧得惊心动魄,不住称奇。
再斗数招,释天风迭使“仙猬功”,梁萧不胜防范,手忙脚乱。九如见状,乌木棒一抖,喝道:“老乌龟看招。”忽地点向释天风数处大穴。凌水月听得这声老脸羞红,心中暗恼:“老和尚怎么口无遮拦,你叫他乌龟,岂非骂我不守妇道?”但情势急迫也不好多言。
释天风被两大高手夹攻反是精神一振,出手越见神妙,以一敌二竟也不落下风。九如、梁萧越斗越惊,均想:“合我两人之力若还制他不住,岂不被天下人耻笑?”各自动了好胜念头,梁萧足下越转越快,出掌快如闪电,九如手中的木棒更似一条乌龙只在释天风身周缠绕,但他自顾身份,每每出招必先招呼,只不过一口一个老乌龟,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凌水月面红耳赤,大觉气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