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再次回到房间里。幕间休息已结束,接下来是第二场。冷小曼已不知去向,此刻这更像是一场审讯。顾先生再次藏身到那个马蹄形凹口里,窗帘已拉上。他自己的椅子挪动到弧形桌子的对面,正对着顾先生。朴依然坐在他的身后,但这次他没有让自己横在沙发上。
&ldo;我们要问你一些问题。这是必要程序。别紧张‐‐&rdo;声音既柔和,又明快简洁。
&ldo;告诉我你的姓名……&rdo;他并没有做记录,这毫无必要。而小薛认为,连这些问题都毫无必要。
但它们充满暗示,具有一种类似于催眠的特殊效力。从漫长的问答中形成条件反射,这种模式会固定下来,回答问题的那一方会渐渐去讨好、去迎合提问者。
&ldo;你是在哪里认识她的?&rdo;这一组问题全是关于冷小曼的。
&ldo;在船上。&rdo;
&ldo;在船上?&rdo;声音突然严厉起来。他也顿时警觉‐‐他完全忘记冷小曼告诉他的话。他被这种催眠术弄得有些迷糊。他现在想起冷小曼隐隐约约告诫过他的话。可她没说清楚,她不想让小薛认为她喜欢说谎。她说,如果他问起你,你就说我们以前就认识。这不重要,她说,但你就这样说吧,她说。小薛以为她只是不想让人家觉得她轻佻,让人家觉得她很容易就让他勾搭上。此刻,他觉得冷小曼很可能没有对组织上讲实话。
&ldo;……在船上,你怎么跟她认识的?&rdo;声音又平静下来,让小薛觉得先前可能是错觉。
&ldo;我没有……这说法不确切……她走向船首甲板,一个人。那里风很大,很冷。我看到她,仅仅是看到而已……&rdo;而她像个悲伤的女战士,阳光让她的脸颊变成一种半透明的金色。
&ldo;我觉得很脸熟,我觉得她像是以前见过的某个人。我这样告诉她。我后来说给她听,她也觉得……我想‐‐男女之间有时候就是会这样。我想如果她告诉别人,我们早就认识,这一点也不奇怪。你明白?&rdo;
&ldo;我懂。一见钟情‐‐聪明的说法,对吧?&rdo;提问者又一次笑起来:&ldo;这说法让人不觉得轻佻。命中注定,对吧?&rdo;
&ldo;可能就是这样。&rdo;小薛模棱两可地回答道。
&ldo;聪明的说法,你也很聪明,可你也很诚实。&rdo;顾先生宽容地说。
但这是极其短暂的片刻松弛,声音又严肃起来:&ldo;那以后‐‐接下来你见到她是哪一次?&rdo;
&ldo;我想是在那些报纸上。那些天报纸上天天能看到她的照片。&rdo;
&ldo;因此一你在船上第一次看到她,一见钟情。随后你常常在报纸上看到她,你那会虽然没有机会再次见到她本人,可那些照片给你更多遐想的空间。我们知道你是个摄影记者。于是,你不可救药地爱上她,以至于你一听说巡捕房要去贝勒路找她,就连忙抢先找到她,把消息告诉她?&rdo;
他觉得这些话里充满讽刺挖苦的意味,他想他应该气愤,跳起来,把一连串话抛到提问者的脸上。但他无力那样做。他知道在这些问题上他无法向人解释,在这上头他甚至无法向冷小曼解释。
他只是说:&ldo;实际情况‐‐就是那样。&rdo;
&ldo;很好。实际情况就是那样。我们相信你。我们相信你是因为这说法缺少加工,令人难以置信。我们相信你可能就是那样一个浪漫的人。你身上不是有另一半法国血统么?&rdo;
小薛觉得如果这种说法能成立,那将又一次验证他先前关于词语符咒的想法。一个中法混血儿,不就应该做这类奇怪的事情么?
&ldo;我不相信报纸上的说法。我跟她说过话,我看到过她的眼睛,我想我是懂得她的。&rdo;他勉强给出一种说法。
提问者暂时抛开这些关于爱情产生方式的研究,离开这些富有诗意的对话。当革命与爱情发生冲突时,人们不妨允许一两句小小的谎言。
话题转向小薛在法租界的朋友。他的职务,姓名。他属于马龙特务班这个特别部门的新情报让顾先生很感兴趣。实际上,在他先前交给顾先生的那份书面报告当中,他已对此情况作出详尽说明。昨天夜里,根据冷小曼从电话里获得的指示,他独自坐在福履理路客厅那张工作台上,绞尽脑汁炮制出那份大杂烩。他想,顾先生和少校一样,都喜欢阅读文件。虽然都只是些片言只语构成的零星碎片(那与情报本身来自道听途说的特征相吻合),可其中确实包含大量重要情报。有些是警务处对顾先生本人身份背景的猜测判断,包括他从马赛诗人那里听来的一些观点,那些观点缺乏逻辑上的一致性,显示其来源相当复杂。
小薛把这些道听途说写在报告中,可他自己并不明白这些情报的价值。(比方说,他并不知道警务处情报中关于金利源码头刺杀案的分析,那些对实施过程的模拟构想,马赛诗人对他简述的消息大部分出自南京小组的研究结论。他也不知道警务处对福煦路俱乐部事件纯属一种报复行为的判断,事实上与帮会的说法有关。他也无从知晓,顾先生对他当面交付这份文件,而不是一见到朴季醒就拿出来,感到相当庆幸。他告诉顾先生这份文件冷小曼并未阅读过,纯粹是根据事实来回答,而不是有意为谁作掩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