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摇摇头说:&ldo;我不想吃。&rdo;我已经整整一天没有吃饭了,却没有一点想吃的欲望。
&ldo;你现在不吃,以后想吃都吃不到了,要是能吃的话,尽量吃一点。&rdo;他说着放下碗,走到铺板一头,探身从板下拽出一个蛇皮袋,从里面拿出一把新的黄塑料小勺递给我。&ldo;这把勺子给你,下次开大帐的时候,记住要多开几把勺子。&rdo;他端起碗,又回过头来对我说:&ldo;你先吃饭,吃的时候要小心,这小勺子好断,等一下我用牙膏皮替你把勺子包起来,要不然你两顿饭一吃,就断了。&rdo;
我看着手上的这把黄色的小塑料勺,跟街上吃冰淇淋的勺子差不多,又脆又小又薄,舀在饭里稍不注意就会折断。怪不得他们的勺子把上都裹上了一层铝牙膏皮。我端起这蒸出来的饭,上面有几块半生不熟的白菜帮子。我用勺子舀了一小团比干饭稀又比稀饭稠的饭放在嘴里,一股浓浓的烂木头味道让我无法下咽。我看看身边的人,他们蹲在铺板旁边,两眼瞪着饭碗,飞快地将一勺勺的饭送进嘴里,还没有用牙嚼就已经吞了下去,这些饭就像被扔进了一个黑洞,一到里面就不见了。这些人好像有几年时间没有吃过饭了。
相比之下,板上人吃饭就显得斯文得多。他们边吃边聊,不时从小塑料盆中舀起两块卤肉放在碗里,有两个人先吃完自己碗里的饭,又把朱丁挖在盆里的饭赶了一些在自己的碗里。
我强迫自己吃了两勺饭,就实在吃不下去了。我端起饭碗,准备把剩下的饭倒进便池,突然从我的背后伸出一只手来,把我的饭碗夺了过去。我回头一看,是那个在院子里拿衣服给我换的老头,他正飞快地把那剩饭朝他自己碗里赶,同时偷偷地窥视着马成武的脸色。马成武像根本没有看见他似的,一边吃饭,一边仿佛自言自语地说:&ldo;现在一个个都混大胆了,什么事都敢做了。&rdo;所有的人一下子都把目光集中在老头身上,老头的脸一下子变得灰白。
麻鸭放下自己的饭碗,走过去把老头手里的碗一脚踢在地上,碗在地上滚出了老远,饭洒得一地都是。麻鸭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啪啪,煽了他两个耳光,然后用手指着他的鼻子骂道:&ldo;老不死的东西,装疯卖傻,你以为你混得比别人好,是不是?看来不好好治治,你不会长记性,你自己说,该受什么处罚?&rdo;
老头跪下来向马成武求饶:&ldo;我老糊涂了,我饿糊涂了。我这嘴好吃,该打,马哥你就饶了我这一回吧。&rdo;他不停地用手抽打自己的嘴巴。
马成武还是那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他说:&ldo;号子里的规矩大家都知道,不用我提醒了,吃过饭照规矩办。&rdo;
号子里沉默了,老头跪在地上像筛糠一样。还没吃完饭的人继续吃饭,已经吃过饭的人轻手轻脚地把碗摞起来。抹地的把洒在地上的饭一粒粒地拣起来放进一个碗里,然后用抹布在地上抹起来。看到这种情形,我的身上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饭后,热水来了。那个接饭的瘦高个从地上拿起一个大塑料盆跑到窗口,他把塑料盆在小铁窗前端平,外面有人把一瓢瓢的热水舀在这个大盆里。瘦高个把这个装满热水的盆子放在铺板上,拿了一个塑料杯放在盆子旁边,其他人用这个塑料杯把热水舀在自己的杯中或碗里喝了起来,有人把杯子舀满水,放在过道上的墙根处,准备留到口渴时再喝。
经过大家这么一舀,一大盆热水只剩下了小半盆。麻鸭把这小半盆分别倒进两个盆里兑了些冷水,放进毛巾,然后把这两个盆端给马成武和那个戴脚镣的人。他们洗了脸和脚,用麻鸭端给他们的漱嘴水漱了口,麻鸭这才把两盆水倒在一个大盆里,让冲便池的老头端走。其他板上人用冷水洗了脸和脚,板下人则三个人伙用小半盆水,等他们依次洗完脸,盆里水已经很脏了,再用这水洗脚,最后这水几乎成了泥巴浆。瘦高个留下的半盆干净水洗碗,马成武说过,即使不洗脸和脚,也要留下洗碗水。抹铺板的把板抹干净重新铺上被子。
我坐在墙角里的被子上,既没有洗脸,也没有洗脚。我静静地看着号子里的人在忙碌,心想,二十多人生活在如此狭小的空间里,一点也不混乱,马成武居然把号子治得如此服服贴贴,井然有序。
等马成武在他那两条被子叠成的宝座上躺下来,朱丁和小五子把仍然把跪在那里老头拖到便池的蹲位上跪下,麻鸭和那个曾被我撞在裆部的胖大汉轮番用拳头、肘和膝盖砸在这可怜的老头身上。老头的身子往下瘫,又被朱丁和小五子提起来,胖大汉感到差不多了,担心这个练拳脚的&ldo;沙袋&rdo;有翘辫子的危险,才住了手,他制止了还没有过足瘾的麻鸭。朱丁和小五子放下老头,他趴了下去,一缕鲜血顺着嘴角慢慢地流出来,流在白色的便器上。
我头皮一阵阵发麻,紧张得透不过气来。我奇怪老头竟如此驯服,甚至连吭都不吭一声。在可怜他的同时,我更为自己担心,等待我的将是多么可怕的一场灾难啊。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等到号子里已经看不清人的面部表情时,两头窗户上的大约15w的白炽灯亮了起来。昏黄的灯光照在棺材般的号子里,几个板上人有一句无一句地在闲聊,被打的老头被人挪到号子中间,靠着墙坐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