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的这些话,三嫂的耳朵熟极了,但她却不感到腻烦,还是安静地听着,兴许是她有意拿话引逼他说的而这种情况,是过去从来没有发生过的这对二十多年在冲突中度过的贫穷夫妻,近几年来吵架越来越少,动手干仗的事已经绝迹了这种巨大深刻的变化,在他们自己却没有意识到,似乎是自然而然的
张老三觉得是妻子变了,变得和善,能依顺他了,使他非常满足和得意;三嫂又觉得是丈夫变了,变得聪明、少做糊涂事了,使她放心和喜欢就拿老三在烟台执行任务来说吧,一次比一次办得顺当,没有出任何岔子前天张老三回到家里,向妻子叙说七里店的遭遇三嫂听着听着沉不住气了,焦急地说:&ot;震海呢?他伤势那么重,你怎么不把他驮来家,放到哪儿去啦?你又糊涂啦?你……&ot;&ot;放到该放他的地方去了&ot;老三不慌不忙地顺着烟袋嘴,&ot;给你闺女送去啦&ot;三嫂扬起了细眉,板着脸说:&ot;路那么远,山路那么陡,那山庵里缺这少那的,你往那里送,你真想得出,你……&ot;
&ot;路是比咱这儿远,路是比咱这儿难走,山庵里是没咱家方便,可我就是把他送去了,你说怪不怪?&ot;老三仍是沉着地说,&ot;好个埋汰怕事的人,是不是?&ot;三嫂倒被他的话说愣了,答不上来老三摇晃一下头,说:&ot;多灵通的人啊!你以为咱桃花沟都是好样的吗?那北石屋鸽子堂还保险吗?孔秀才的鼻子没伸进来过嘛……&ot;
果不然,第二天中午,一帮子区队的兵来村把北石屋搜索了一遍,三嫂禁不住后怕了好一阵,对丈夫轻声说:&ot;想不到,他们动得这么快,幸亏没把震海藏这里!这下,倒是我糊涂了……&ot;
张老三庄重地揉搓一下脸,说:&ot;你是疼女婿急糊涂了,人,还能老精细?这也不是我多明白,难道叫咱狗剩儿的命白丢了不成……&ot;这时,望着被炕洞的火光照得通红又在磨那把不离身的放蚕大剪刀的丈夫,三嫂轻叹了口气,说:&ot;你早些歇着吧,看样子要变天,明早上别上山割草啦&ot;&ot;还不至于下大雪&ot;老三继续磨着剪刀,抬头望着妻子往外走的背影,忽然叫道,&ot;好儿妈,你停停&ot;
三嫂转过身,见他仰着脖子紧瞅着她的脸,便问:&ot;有么事?&ot;老三关切地说:&ot;我看你不自在&ot;
&ot;没灯没亮的,你看俺哪儿不自在?&ot;
&ot;我觉得出来&ot;老三道,&ot;你是不是不放三闺女的心?&ot;桃子傍黑进的家,当着父亲的面,她没讲于震海告诉她的理琪、高玉山他们在烟台被敌人抓走的事;也没讲她昨天奉于震海的命令,去找游击队传达消息而山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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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宝川和二妞牺牲的情况她担心父亲承受这巨大的打击精神上要付出的惨痛代价,等爹出去她才如实地对母亲讲了三嫂是克制着剧烈的悲痛,来到西厢看看的,不想还是被丈夫看出异样来了但老三却作了另一番估计,虽说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ot;有她理琪大哥、玉山和素香那些高明人在一堆,孩子不光出不了错处,还越长越出脱,一次比一次懂事比她大姐好儿不用说,比她二姐桃子,我看也另有一番灵光!&ot;老三夸奖着小女儿,安慰着妻子
&ot;眼前的揪心事还顾不过来,我哪还有空去担小菊的心?&ot;三嫂嘴上这么说,她原来的确没顾得去担百里之外的小女儿的心,被丈夫这一句问,现在倒增加了一份重压:那么多上面的人都被抓走了,她和几个下面的同志,能没有险情吗?
三嫂回到正屋,见桃子正趴在炕上,给三个烈士遗孤絮棉裤三嫂心疼地说:&ot;快睡下吧,跑了这两天,明早还得往山庵里赶&ot;
&ot;躺下也睡不着&ot;桃子说,直起腰听听,&ot;妈,外面的风这么大,是西风了&ot;&ot;西北风&ot;
&ot;那要变天啦!&ot;桃子望着被风吹得呼呼响的窗纸,紧张地说
三嫂望着女儿,关切地问:&ot;你牵挂着震海的伤势?他不是挺清醒的吗?&ot;桃子的脸仍对着窗户,耳听院里大桃树在狂风中的呼啸,说:&ot;精神头倒挺有的,不是开仁哥和我拦他,他还想自个儿去找游击队哩!这个人,光看这,分不清他的伤轻伤重,不过,看那伤口,还不太当事&ot;
&ot;那你不放心竹青了还能冻着她?&ot;
&ot;这个倒不会,开仁哥伺弄她比我还仔细、耐烦……&ot;桃子转过脸,又和母亲做棉裤,蹙着好看的眉头说,&ot;妈,俺老是提心吊胆的,多少事,咱想不到可冒出来了……看光景,敌人也加紧了对付游击队:哪个村都有坏人盯哨,大小药铺有人守着,看病先生出去都得向村长报告……子久哥病了半个多月,站都站不起来,孔秀才那里还一天几趟来察看……他说震海的伤就怕有子弹没出来,烂得久了,把血弄脏了,发大烧就险啦……那家就剩一点点止血镇疼药,还是大嫂偷着藏下的,全给了我,我塞在里面褂子兜里,要是放在篮里,路上还差点叫孔霜子瞅见……&ot;
&ot;这个人,心能黑了?她嘴上可净说好听的&ot;
&ot;嘴和心不一样的人,不少啊对孔霜子这种人,即便心没黑,她那张嘴,也能坏事的咱得提防着妈,俺姐回家,你千万多叮嘱她几句,防着孔霜子&ot;&ot;好儿有心计啦,她也和我说过这码事不是居任的粘连,她才不理睬她呐……哎,这次你没见着你姐夫?&ot;
&ot;没有听宝田哥说,他这一阵子挺顺当的,打仗也不含糊,说他再出错,没脸见理琪同志……&ot;
又一阵急狂的风袭来,把院子石条上扣着的水筲吹到地上,发出&ot;咣当&ot;的响声桃子蓦地抬头侧脸望着窗户,烦躁地说:&ot;妈!俺真想这就走……&ot;&ot;到哪儿?&ot;
&ot;山庵……&ot;
山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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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t;你疯啦!三十多里山路,黑天瞎火的,你就是不摔死摔伤,万一碰上兽类坏人……睡,睡!&ot;
&ot;俺睡不着&ot;
&ot;睡不着也得躺下!&ot;
(冯德英文学馆)
冯痴子刚躺下又爬起来,坐在炕前的山草铺上,瞪着两只网满血丝的眼睛,向炕上呆呆地注视着
半截泥壁墙上的花生油灯头,安详地亮着,照着狭窄的炕上,躺着的一大一小两个人:于震海和他的女儿竹青
前天早上,当牵着黑草驴、疲惫不堪的张老三,站在山坡下左盼右顾的时候,像是从天上掉下来似的,冯痴子悄没声息地站在了他的跟前老三简直难以置信,大喜过望地叫道;&ot;你怎么得知俺们来?嗳嗳嗳,你来得正是节骨眼……&ot;暴动失败之后,桃花沟那样的小苏区,开始不安全了,逐渐地,更深处的丛山中的山庵,成了共产党人和革命者的掩蔽地和集合的场所桃子所在的痴子庵,便是其中的一个虽然敌人已相信桃子不再和共产党的人和事沾边,她是实心的痴子媳妇了,痴子庵又在深夼丛山里,没有再派密探来监视和侦察,但桃子对敌人的警觉,一刻也不放松多年来,已成了她的习惯了,她这种本能的警惕性,也把冯痴子感染了庵上来了革命人,他们夜里轮班放哨,桃子是影在院门后,痴子蹲到山坡上的一座乌黑的大石硼旁,守住通往山庵的必经小道,怀里抱着那根粗扁担,一动不动,通宵达旦……天刚一放亮,他就上了山庵后面的山巅,一面采集草药,一面拾柴,他那如同山鹰般锐利的目光,还能瞩望到山庵下山夼的出口,足有三里之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