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夜兼程地追赶着。
我气得悲痛欲绝,连话也说不出来。只有一个念头,赶紧追,把她追回来……我拼命往前赶,估计她最多只能走到安西,宿夜后才能继续往前走,我只要在天亮前赶到,就能找到她……
第二天早上,赶到安西,但找遍车站和旅店,也没找到她的影子,只听人说,前几天有一辆汽车往玉门关方向走了,司机旁好像坐着个打扮漂亮的女人。失望和疲惫一下侵袭我的全身。我强打着精神,继续向玉门关方向追去,不知道追了多久,也不知在什么地方,我颤悠悠地从马上摔了下来,什么也不知道了。
后来才知道,我是被当时在戈壁滩上找油的一位地质学家和一位老工人救起的。在休养期间,当地一位农场的场长来看我时告诉我,不要再追了。她已经到了兰州,并立即登报声明与我脱离了夫妻关系。戈壁滩上,一辆马车上躺着疲软无力、面色死灰的常书鸿,向着远远的三危山走去。
在选择事业还是家庭这一关键时刻,我又回到敦煌。在苦不成寐的长夜里,回想回国之后几年来坎坷风雨,回想妻子跟我一起遭受的痛苦,在怨恨之后,心头又袭来一阵自责。是啊!我没重视她的思想变化,帮她解开思想上纠结的疙瘩。在贵阳,遭日寇飞机轰炸后,她精神上的创伤难以愈合。敦煌是一个佛教圣地,她作为一个信仰基督教的人,也许内心有一种深刻的不适应。过惯了长期的法国留学的生活,在这过于艰辛又没有尽头的生活中,很难挺过去的。我自己一心沉在工作里,没有时间照顾家庭和妻子,工作不顺心时也常常发生争吵……这一切,都是我所忽视的,我的失误!
现实不但给他以苦难,还给他另一个伙伴‐‐孤独,他孤零零站在三危山山顶上,空无一物的戈壁大漠中,流动不已的宕泉前……然后是莫高窟254窟漆黑的洞窟里。
忽然洞内大放光明。显现四壁和窟顶所有的灿烂夺目的壁画。
使他在痛苦煎熬中的灵魂获得升华的就是这幅《萨埵那太子舍身饲虎图》。
它那粗犷的画风与深刻的寓意,又一次强烈地冲击着我。我想萨埵那太子可以舍身饲虎,我为什么不能舍弃一切侍奉艺术、侍奉这座伟大的民族艺术宝库呢?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里,它是多么脆弱,多么需要保护,需要终生为它效力的人啊!我如果为了个人的磨难就放弃责任而退却的话,这个劫后余生的艺术宝库可能随时再遭劫难!
他现在才算真实地体验到这无期徒刑的滋味,无期徒刑的分量,无期徒刑的神圣!
尽管他承受这一次打击,可是再一次的打击同样是意外和残酷的。
刚刚从痛苦的深渊中站起来的常书鸿,接到国民政府教育部的一道命令:撤销国立敦煌研究所,把敦煌石窟交给县政府。
(字幕:1945年7月)
理由是抗战胜利,百废俱兴,资金有限,必须精减机构。
这一突如其来的变故,给我一个严重的打击。我拿着命令,简直呆傻了,前妻出走的折磨刚刚平息,事业上又遭到来自政府的这一刀,我真忍无可忍了!经费断绝,事业落空。日本投降后,很多人想回到过去的敌占区与家人团聚。于是,一个类似散伙的局面到来了。
走了,走了,他们一个个都走了。对我来说,无疑失去了同志,至交,工作中的好帮手,患难中相濡以沫的亲人,又有什么办法呢?
比起妻子的离去,他体验到更宽广的孤独。戈壁滩的最可怕的就是这无形的孤独。
天宽地阔,月亮显得很高,很远,很小;是不是戈壁滩实在寂寞,连月亮也无情的远远避开。月光是蓝色的,照在任何地方都清冷凄凉,叫人不寒而栗。
风天过去,窗缝总会积一些细细的流沙。
偶尔传来几声狼嗥。他却早已听惯了。
我披衣走出屋,向北端石窟望去,层楼洞天依稀可辨,那里蕴藏着多么珍贵的壁画和彩塑!
莫高窟第220窟盛唐金碧辉煌的大型经变画。莫高窟第285窟西魏那浪漫神奇的天国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