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冬梅是个懂事的姑娘,知道为家里分忧。白天刻苦读书,晚上加倍劳作。放下书包就推磨、滤豆浆,过了半夜不休息;晨起送豆浆,沿街卖豆腐,上学还挑一担送到学校里。她决心用铿锵有声的钢铁般的行动,向世人证明:闺女不是父母靠不住的只能泼出去的水。女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任人摆布的悲惨命运,不是铁水浇注的,她一定要完全改变千百年来女人的悲惨的命运。
光阴荏苒,转眼她初中就要毕业。她的学业成绩,仍旧考第一,让老师青睐,使同学垂涎。可是她了解爸爸的态度,自己想再升学,真的是攀登蜀道上青天。她每想到自己的前程,就不寒而栗。可在这又要决定命运的关键时刻,一个古怪的年轻人出现在她的面前。她的命运才真正得到彻底的改变。
那是日本鬼子投降的那年的冬天的一个早晨,冷飕飕的削面风忽忽地刮着,地上积满了夜来撒下的厚厚的霰雪。天上的浓云,滚滚地压下来,看来,暴风雪还在后头呢。冬梅用口里的热气,哈了哈冻僵了的手,低下头给几个瑟瑟索索的顾客捡白干子,忽然听到一声亲切的叫唤:
“冬梅小姐,给我来碗热豆浆吧!”
听到叫唤,冬梅猛抬起头,只见一个挽着白头巾的高个子青年,精神抖擞地站在她面前。比那几个缩颈躬背的顾客,足足高出一个头。冬梅站在店铺的台阶上,正好与他笑脸对对媚眼。他的略长的头,上面略宽,下面稍窄,像个倒梯形;粗黑的眉毛,好像书法家浓墨重彩倒写的两捺,匀称地横卧在炯炯有神的双目之上;高高的鼻梁,刚劲的颧骨,古铜色的面颊;陈旧的蓝布对襟袄,上面系着条黑色腰围巾,腰围巾上的灰土还未抖尽:他,简直是名画家信笔勾勒的行走四方的饱经风霜的手艺人的素描。不过,他那隐隐波动的眉毛,频频转动的清亮有神的眼珠,似乎又传递着这样一种信息:在他粗犷的外表下,厚积着某种深深的文化底蕴,有几分学者的神韵。冬梅仔细看过之后,心想,哪里钻出个这么古怪的人,怎么竟认识我?不由得噗哧一笑,说:
“师傅,我这里只卖豆腐,不卖豆浆。对不起!”
“姑娘,你不是在学校里卖过豆浆么?怎么就不卖给我?”手艺人惊诧地问。
她这才知道,她到学校里送豆浆,老师呼她冬梅,被她瞧见了。本来嘛,手艺人串街走巷,瞧见她送豆浆也不足为奇。只是他还能记住她的名字,可见他处处留心,十分精明,决非等闲之辈。于是,她嫣然一笑,解释说:
“师傅,对不起。我们店里豆浆不零卖。给学校里的老师送豆浆,那是他们常年定购的。”
“好!那我就从今天起,每天早晨定购一份,定期三年、五年都可以。先交钱,后提货。姑娘,你看怎么样?”手艺人一边从兜里掏钱,一边带着挑衅的口吻说。
第一章晨兴忆梦(上)10鞋匠巧运莲花舌,冬梅续学天地宽(二)
于是,她便冲着他带有几分讥讽、而又语气柔和地说:
“好师傅,你风里、雨里,城里、乡里,修鞋、擦鞋,四处游走。我到哪里才能找到你,把豆浆送到你手里?”
擦皮鞋的师傅诡秘地笑了笑,摆摆手说:
“我的职业游走人不走,小店永远固定在下边。我定的豆浆不麻烦你送,每天这个时候,我会准时来取。”
话已说到山穷水尽处,冬梅只好踅进后屋,给他舀了碗豆浆。他转身边啃馒头,边喝豆浆,向修鞋店方向走。冬梅目送着他,更觉得他不是农民,不是学生,也不是什么手艺人,而是一个不可捉摸的奇人、怪人。
擦皮鞋的天天来取豆浆,冬梅天天与他说笑话。日子长了,他与她们家的人,也就混熟了。大家知道他叫丰满楼,他不只行动诡怪,连名字也怪怪的。他说他是河南人,蒋介石掘开花园口大堤时,雷霆万钧的洪水,直冲进他们的家。时值半夜,他一家人还在睡梦中,就给洪魔吞噬了。只有他在外乡做手艺,才留下条小命,逃荒到这里擦皮鞋。出入县政府的人,穿皮鞋的多,才在这县衙门口住下来。他到尤家来,又有礼貌又勤快。尊呼尤爸尤妈为伯父母,来时给他们挑水又劈柴。尤家人非常喜欢他,尤家姐弟也尊称他为大哥。尤爸说他早晚做工顶个劳动力,以后每日三餐就在他家吃,后来干脆要他住在他们家里。他说,尤爸家里女娃多,房间少,长期住下不方便,他还是住在河堤旁的小木屋里好。他的木屋内陈设极为简单,杉木尾梢钉床架,床下搁置小箱、小桌、竹靠椅,一盏油灯挂床前。平时他固定在这里营业,间或,为揽生意,也游走他乡。他善于言谈,喜好笑谑,又乐于助人,没有多久,就与左右邻舍亲如一家人。
他同尤家的关系,更是非同寻常。他虽只尊称尤家二老为伯父母,实际上待他们如亲父母;尤伯尤妈叫他丰贤侄,疼他如疼自己的亲儿子。尤家的几个姐弟都把他当作亲哥哥。
这样过了两年,眼看冬梅初中快要毕业了,她的考试成绩仍旧全校第一,她仍旧迫切要求升学,可冬梅知道爸爸也仍旧唱着老调子,她没有胆子,也没有脸再去求爸爸。她自叹命苦,暗地垂泪,一进家门就回房躺下。痴痴呆呆望着小蜗帐,面对这看不透的茫茫夜的浓黑,深味着人世间无助的凄凉。她搜尽枯肠,从黄昏到天亮,找不到说服父亲的方法。尤爸见状,深知隐情,可他不愿捅这个马蜂窝,只好让她流泪让她睡。冬梅目痴呆,人消瘦,尤爸强忍着刀割心头肉一般的剧痛,假装不知道。他只祈求菩萨保佑不出事,错过了升学考试就平安了。这一切,丰满楼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决心去劝劝尤伯。一次,他在自己的窝棚里钉鞋,看见冬梅蔫着头,拖着沉重的脚步,像喝醉了似的,偏偏倒倒走过去,就故意逗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