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脑壳,开头,我不是说过‘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吗?前面说的是‘败也萧何’,至于‘成也萧何’,你还得听我从头慢慢说。池新荷的确不是刚才我说的那种人,可是我见到的确实是这么样的事,当局者迷,当时我确实百分之百地相信了。后来,我才知道这一切都是‘萧何’在捉弄我,你知道这‘萧何’是谁吗?”
“除了红玫瑰还有谁?你讲的故事,人物这么少,如果我还弄错了,岂不是我连白痴都不如?”
“是她,我与新荷的关系弄得那么糟糕,全是她挑逗的。不过,后来也是由于她再度穿针引线,我们才破镜重圆。现在你且听我说说成事‘萧何’的行事吧。”
自我从昆师自动退学后,就与新荷断绝了关系。那时,我心灰意冷达到了极度,每日踯躅于昆阳街头巷尾,见到那些曾让我迷恋的事事物物,往往勾起我对往事的回忆,我直想痛哭。如果将杜老的“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名句中的“时”改为“事”,用来状当时我的境况,那是最恰当不过的。当时,我读到了一本《鲁滨逊漂流记》,写鲁滨逊漂流了到大洋中的一个荒岛上,受尽了千百种折磨万般苦,人们不禁为之唏嘘叹惋。当时我想,如今我已走到了末路穷途,如果能飘流到这么个荒岛上,那才是我的造化,我定会千恩万谢,感激上苍,又何需人们为我唏嘘叹惋?阮籍猖狂,穷途痛哭,又有何用?荒岛找不到,人还得活下去,于是我就另辟蹊径、远走他乡找出路,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了人们谈“湖”色变的湖兜底的十年九不收的白浪湖。有的好心人对我说:
“尤瑜啊,大树底下好乘凉。你姐夫是昆阳最大的一棵树,你姐姐那棵树也不小。只要他们说句话,你今天提个‘干’,明天能当‘长’,这大树底下就有一块最阴凉的地方等着你。又何必效法鲁滨逊漂流去荒岛?”
可是我总觉得抱着的孩子永远不会走,为生死存亡逼迫的野兽,从娘肚子出来,见到天日,就会撒腿跑。穷途知返,漂流荒岛觅生路,求发展,未必就不是一件大好事?我已被红玫瑰将了一军,我不能让她再“将军”,于是我考取了代课教师后,不留城,而远走白浪湖。山中无老虎,猴子充大王,我在白浪湖一帆风顺。这些事,有了红玫瑰那张喜鹊嘴,她应该将我的那些行事,说得淋漓尽致无遗喙。现在我接过她的话题往下说。
大约我在白浪湖干了一年,就担任扫盲专干,那时你和池新荷也来到了过虎岗完小附中班。又过了一年多,我升任了乡长,别人说我扬眉吐气了,其实,我心中空荡荡的。过虎岗距白浪湖只有三十里,此时,本来我想去拜访你们,后来听说你与新荷相爱如胶漆,因此,我除了有时私自妒忌、有时为你祝福外,更多的是隔河兴叹。这样,过虎岗真正成了只有老虎才敢过的险径,我这只自惭形秽的狗熊哪里还敢过?又过了半年,你竹海在大学被划成右派,不久,仇虬也因受李健人、姚令闻的陷害,充军到了白浪湖,仇胖子要我去白浪湖与新荷重续前缘,我以为乘人之危非君子,因此,一直引领望而却跬步。后来还是红玫瑰充当“萧何”,为我解开了这个死情结,成就了我们的事。
你知道,仇胖子是个书蠹虫,知天,知地,知古今,知中外,可是料理生活却是黑猪子。不惯煮饭专吃面,面条与生肉一块煮,面条糊了肉还没有熟。白浪湖,浪滔滔,有水他却常常不洗衣,衣服穿脏了,挂上两天,翻转来再穿,还美其名曰空气洗衣法。要是他迎面走来,老远就能闻到汗臭气。浓疮与好肉连着皮,红玫瑰与他毕竟是夫妻,于是红玫瑰只好抛却都市的悦耳的音乐,来到湖滨听涛声。大概她在以后一年多与我的交往中,她觉得实际的我与她过去想象中的我不一样,她过去错怪了我,因而很有些歉疚。
是个这么个蒙蒙细雨的下午,不过不是夏雨,而是秋霖。她闯进了区政府我的房间里,赶走了她终日挂在眉梢的笑影,红着很少见的猪血脸。她那平日说话时,那双如指挥棒的双手,此刻似乎无处放,低下头来扯衣边,秃头秃脑地说:
“游鱼子,我有话要对你说。”
“红玫瑰,我几时欠了你几斗瘪谷不还,你拉长马脸,打上门来讨账!是不是我有什么地方踩偏了脚,对不住姑奶奶,或者开罪了仇胖子?”向来她找我就是来兴师问罪,我就先退避三舍筑防线。可这次她不是来讨瘪谷,而是还壮谷,他继续低眉诚恳地说:
“尤书记,不是你欠我的,还是我长期亏欠你的没有还。今天我想付清利息,奉还本金还不知道要到那一天。”
“红玫瑰,什么还本付息,让我摸不着你那丈二金刚的头。你最好还是像过去一样,不绕弯子,不指桑骂槐,直截了当,八块牌,向天打,就是剐下我一层皮,我也不怪你。”我站起来,如扼腕发誓一样,对她说。
她见我急了,憋在口中的“格格格格”的声音突然迸出来,眉眼之间即刻绽出了嘲弄的笑。接着,她把当年传信骗我的始末,原原本本说出来:
“当年,你求我给池新荷传递的信件,共有九十九封,其实我只传了第一封。池新荷收到第一封信后,不置可否,没有回信。我就以为池新荷根本瞧不起你,再传多少信件也徒劳。而过去我又觉得你对女同学有些轻薄,对池新荷更有几分流氓气,我要借机好好的教训你,将你当猴儿耍,让你出洋相。于是就假装继续给你传递信件,使你坚信我是红娘。池新荷的三封回信都是她写的,我知道你熟识池新荷的笔迹,写信,立刻就会被识破,因此第一、二封或者只塞了张白纸,或者只写了一撇,因为那时我还仿不像池新荷的字。此后我就认真临摹池新荷写的字,觉得可以以假乱真的时候,我才写模拟池新荷的语气写了第三封信。没有想到当局者着迷,你那么容易受骗,到如今还被蒙在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