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之洞放眼看眼前的荔枝湾,左右两边都是连绵的小山,正前方一片汪洋。在阳光照耀下,碧波荡漾,白鸥起伏,显然那是南海。近处分布着大大小小的水田,田里随处可见一块块突兀而起的黑色大石头。稻叶青中显黄,谷穗大多下垂了,但禾苗稀疏,谷穗也不长,看来不像是丰收的景象。左侧有一道小山谷,隐臆约约可见山谷里有房屋村落。钦州县衙门的一个仆役对众
人说:&ldo;冯老将军就住在那道山谷里。&rdo;
&ldo;那我们就到那边去吧!&rdo;
张之洞说罢,先迈开步,大家都跟了上来。
田里有几个汉子在劳作,抬起头来,以颇为惊异的眼光看着这一行陌生的客人。
快要到小山谷的口子边,只见附近的一块小田里,有一个人正牵着一条大水牛走上田塍。那人头戴一顶斗笠,身穿一件白布无袖短褂,一条过膝盖的半长黑布裤,赤脚上流着泥水,个子矮小,从背影上看,像是一个十五六岁未成年的男孩。
仆役走上前去指着山谷问:&ldo;冯府在这里吗?&rdo;
那人转过身来,摘下斗笠,大家这才发现原来不是小孩,而是一个老头子。这老头子满头白发,却没有留胡须。他一边用手理着头发,一边问:&ldo;你们去冯府做什么?&rdo;
老头子说着扯了扯绳索,大水牛跟在后面迈开笨重的四蹄。
&ldo;我们去冯府找冯老将军。&rdo;
老头子牵着水牛慢慢地走在前面,又问:&ldo;找冯老将军有什么事吗?&rdo;
仆役顿时神气起来,带着几分自豪的口气说:&ldo;制台张大人从广州来到钦州,督署的桑老爷和我们县令刘老爷陪着他老人家一起来见冯老将军。&rdo;
&ldo;制台张大人?&rdo;老头子突然停住脚步,盯住仆役的脸问:&ldo;你是说他和刘太爷一起来看冯老将军?&rdo;
&ldo;是呀!&rdo;仆役挺了挺胸脯。
老头子的目光迅速打量了众人一眼问:&ldo;他在哪里?&rdo;
张之洞从这一道目光中看出一种迥异常人的神采,蓦然间一道灵感闪过:莫非此人就是冯子材?他忙跨前一步,走到老头子的身边:&ldo;老人家,我就是张之洞,特地从广州来荔枝湾拜访冯老将军。&rdo;
老头子没有吱声,将张之洞从头看到脚,与此同时,张之洞也将眼前的小老头认真地看了看:头脸不大,面色黑里透红,极少皱纹,两道眉毛不太浓密,眉梢处长着几根特别明显的长寿眉,身躯短小却匀称协调,年近古稀却精力弥满。
&ldo;啊,你就是张大帅,真正是远来的稀客贵客。&rdo;老头子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来。&ldo;老朽就是冯子材,张大帅这么远来荔枝湾,老朽不敢当,不敢当。&rdo;
&ldo;你就是冯老将军!&rdo;张之洞激动万分,下意识地伸出手来,要来拿冯子材手中的绳索,&ldo;我来替您牵牛。&rdo;
&ldo;使不得,使不得!&rdo;冯子材急得忙将手中的绳索握得紧紧的。
刘县令见状,赶紧走上去说:&ldo;我就是钦州县令刘勉勤,本县来给冯老将军牵牛吧!&rdo;
&ldo;也使不得,也使不得。&rdo;冯子材的手向一边躲着,正在这时,从小山谷口边快步走出一个三十来岁穿戴整齐的汉子来。
冯子材高兴地说:&ldo;我的老二相华来了,让他来牵吧。&rdo;
说话问,冯相华来到父亲跟前。冯子材指着张之洞和刘勉勤说:&ldo;快来参拜二位大人老爷。&rdo;又对儿子说:&ldo;你先牵着牛快点回家,好好准备一下,我就来。&rdo;
冯相华向张、刘各鞠了一躬,张之洞见冯相华精壮麻利,心里想:果然虎父无犬子。
冯子材将手中的绳索交给儿子。
张之洞真诚地对冯子材说:&ldo;老将军为国家立过许多大功劳,而今年事已高,应该在家享享清福,何苦还要亲自牵牛扶犁,做这等艰苦力田之事。&rdo;
冯子材爽朗地笑了两声说:&ldo;儿孙和乡亲们也都对我这样说,按理应该这样,家里既不缺劳力,也不缺钱用,还要我这老头子下田做什么?不瞒大帅,我是一世劳动惯了,早年下的是力气活,军中二三十年,不是打仗,就是操练,没有一天休闲过,养成习惯了,非动不可。一天不动,这浑身筋骨就酸胀。我下田,说是做农活,其实是活动筋骨,图个自己舒畅。&rdo;说罢又哈哈大笑,大家也都开心地与冯子材一起笑。桑治平想起那年去解州拜访阎敬铭,一样地做过大事业,一样地处过高位,一样地离开权要退下隐居,打发日子的方式却迥然不同。他对眼前这个开朗爽快的小老头立即生发亲近之感来。
&ldo;大帅,你从广州到荔枝湾这个偏远的海边来看我,叫我如何担当得起!&rdo;
冯子材的话,不是表面上的客套,而是发自内心的感慨。
六十八年前,冯子材出生在这里一个半农半渔的家庭。家里苦,他从小没有读过一天书,但天生聪明机灵,学什么会什么,而且比别人都干得好。他种田,是一个好庄稼汉,打鱼,是一个能干的渔民。二十多岁时投军,做了一名绿营士兵。凭着勇敢和机智,他一步一步地从最低级的武官升了上来,职位迫使他不能不识字。识字读书之后,他才明白,原来书里有许多智慧,那些自己用多年的摸索,用血和汗换来的见识,前人早已将它记录在书上了。冯子材后悔读书太晚,也因此对有学问的人十分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