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一次看见他的疲劳,他难得被人看到疲劳,但像现在这样,在刚睡醒的时候就总会显得疲劳。他现在摊手摊脚地躺在床上,躺在一堆零碎中间,看上去有些失神,他瞪着穹顶上潮湿的土层。表情和我看星星时并没什么区别。
他手脚并用地伸着懒腰,发着牢骚。&ldo;真不想起来。起来就又要看混蛋人,混帐事。想睡一百年。&rdo;
我:&ldo;睡吧睡吧。你睡着了大家都消停。&rdo;
他用一个很猛烈地动作把自己挺了起来,以至受惊的狗肉猛腾身下的。
死啦死啦:&ldo;不啦。想好了说什么没有?&rdo;
我:&ldo;我吗?&rdo;
死啦死啦开始打理自己,今天无疑是一个战斗日,但他像要去见婊子一样把自己打理干净,&ldo;不要装傻。&rdo;
我:&ldo;我们用一辈子来学什么叫说不清。&rdo;
死啦死啦:&ldo;如果你念那些书就为这样夹缠不清。那我们十二个人去好了。哦嗬,还有你,狗肉大爷,你比他强多了。&rdo;
我:&ldo;你真会这么干?让我在这老鼠洞里窝着,你们过江,号称去救我的父母‐‐就跟送死一样。你们死绝了我也不会死,乌龟王八都老死了我也不会死。你就这么辱绝我?是不是?&rdo;
他用惊天动地的刷牙作为回答,瞪着我吐着白沫子。看来,我就算沉痛死他也不会中断他的刷牙。
我:&ldo;我从没拿手榴弹开过啥军曹的瓢,腿上伤是装死时刺刀捅的。那会同袍们正在我周围被烧成糊。我不是第一次做逃兵,每回都逃,又都被绑回来了,正人君子跟绑成粽子的我说,国难当头。岂能坐视。我偷小姑娘的钱,她刚救了我。我想帮她,可更想的是和她睡觉。我很愤怒,以前怒的是被别人像花掉价国币一样花销我的生命,现在我二十五了,现在我怒的是我才二十五。我怎么就成了这样一个破人。&rdo;
那家伙对我吐了口漱口水。&ldo;你在吹牛吗?&rdo;
我:&ldo;……吹什么不好我跟你吹这种牛?!&rdo;
死啦死啦:&ldo;老子不是洋和尚,没由头听你忏悔。有的是事情要忙。没功夫听你烂事。一群贱人,说烂了嘴也无非谁欠了你们没还,谁欠你去找他呀,跟我磨什么?老子要做事,要做这件事!烂舌头的请远点!&rdo;
我:&ldo;是你要我说清自己啊!不说清不带我呀!&rdo;
死啦死啦:&ldo;说清了吗?&rdo;
我:&ldo;你说得清吗?你要说得清,会把个奶臭未褪的小书虫子连揍两遍?要说得清,你就得有个信啊!你信什么?他信少年中国,他心里有个少年中国。欲言国之老少,先言人之老少。你说少年中国,你心里有个少年中国?我瞎的?看不出你做梦都想做虞啸卿?只是时乖命赛,屡战屡败,心比天高,命比纸薄……&rdo;
死啦死啦听我猛喷着,犯着愣,然后把一盆洗脸水全泼我身上了,让我成了一只愤怒的落汤鸡。
我:&ldo;冷死啦!人不能这样耍无赖!一个说得清的人会是你这样鸡鸣狗盗的下三滥手段?&rdo;
死啦死啦:&ldo;浇你个清醒!我们过江,是要做事!除了手上有几条好枪,还要心里清爽!不是这些烂事烂事烂事!我只是要做事,我只是想事情是它本来该有的那个样子!&rdo;
我:&ldo;烂事也是你我甩不掉的心事!&rdo;
他瞪着我,瞪了一会,忽然开始干笑,&ldo;你又反攻为守啦?&rdo;
我:&ldo;只是告诉你,你要我做的事情,你自己也做不来。&rdo;
然后那家伙继续干笑,&ldo;算啦,随便说件事,我放你一马。&rdo;
我:&ldo;什么事?&rdo;
死啦死啦:&ldo;随便什么事。我数一二三,你立刻想起来的事。一一二三!&rdo;
他自觉得计地笑着,我有些悻悻,&ldo;什么也没想。&rdo;
死啦死啦:&ldo;少来。你想啦。&rdo;
他没说错,我是想到了,并因此有些怔忡。
我:&ldo;……家父是学机械设计的,清末派出的留洋学童之一。不过他这辈子拆掉的东西不少。设计出的可没有一个。&rdo;
死啦死啦:&ldo;我要听你说你老爹坏话吗?我要听一件事。&rdo;
我没理他的打碴:&ldo;二十年前家父忽然振作起来,那年我五岁,他要做一台永动机,他说是为我做的。&rdo;
死啦死啦:&ldo;什么鸡?&rdo;
我:&ldo;永动机。从制造出来就永远在运转的机器。不用牺牲质量,就能换取能源。家父总想做这样一鸣惊人的事情,好叫抱着质量守恒的洋人买块中国豆腐撞死。&rdo;
死啦死啦:&ldo;有这样的机器吗?不会吧?&rdo;
我真的完全不受他干扰了,我已经完全沉浸在我说的这件事情里了:&ldo;……他用金属丝吊着的撞球做动力,驱动一个八音盒。他跟我说这个音乐会一直响下去,响到世界末日。他说是给我做的。音乐很好听,一直响着……响了很久,有一个小时那么久。真的很好听。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家父其实很厉害,只是像咱们一样,生不逢时。&rdo;
死啦死啦一边披挂着武器:&ldo;很厉害的家父的儿子,你看我该生在几时?&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