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田最后形成的一个想法是位置问题。我们投入到深渊中的钢缆,可能正好投在了某个高温附近,地下河泻入深渊,下面流经的地方不太可能会有太高的温度,何汝平抓起这块被地下河水冲刷的石头,是告诉我们底下河水流过是安全的,他也许是因为下到地下河里才没有死去。而裴青的说法正好相反,他说这里是地下深处,有丰富的地热资源,可能有很多滚烫的深达岩浆层的fèng隙,地下河水冲入这些fèng隙里,被加热形成了大量的蒸汽泉,高温蒸汽从水里冲出来,就在水面上形成了温度非常高的气层。蒸汽无色无味,到高处急速冷却变成了浓雾,起到了一个暖被的作用,于是下面的温度越来越高,任何东西下去都会被高温灼蒸,很快就死掉。何汝平以前是钢铁工人,在高温环境下工作过,所以比其他人更耐热,懂得一些抵抗高温的知识。他同时在他以为自己必死的时候,他发现这些石头堆起的某些地方并没有其他地方那么烫,只有这样,他带上这块石头给我们才是说得通的。“如果像你说的这样,你怎么解释何汝平身上的烫伤?”老田带的一个学生问。“那些烫伤是他冒险离开这种石头回来的时候造成的,我想,下面很可能还有人活着。”裴青说,“他们还困在那片石头上,所以何汝平带石头上来,让我们知道,下面的人是可以生存的。”“我听说过有人用带孔的石头做隔热砖,分量也很轻,因为石头里有空气。”王四川道。“为什么他们不发射信号弹?”那个学生还是不服气,另一边—个看起来像是工程兵的头儿说:“如果像裴工说的那样,那信号弹是打不着的,下面的湿度太大。”我听着,不由得佩服起裴青,他几乎是完全的胜利,在大学里,不知道多少次我在这种情况下把自己年长得多的教授驳得体无完肤.一遇到这种情况就像打了鸡血一样。说实话,我相信裴青的推论。因为那才叫推论,特别是关于那块石头的,当然我承认这种情况下,老田说的也未必不可能。裴青对那几个干部说:“我提议在河水不那么湍急的时候,关闭闸门,等下面的水流尽以后,那层雾很快会变薄,这也是为什么日本鬼子要修水坝的原因,要下去必须切断水源。”他道:“为了表示我对我提议的信心,我愿意亲自带队下去。”“下面可能还有人活着,我们等不起,我愿意为我的错误付出生命代价,是因为我有信心,老田,你害怕是因为你不敢。”“我是搞科研的。我不是来打赌的!”老田面色变得很不好看。几个干部互相看了看,告诉我们休会,他们去商量,我知道裴青已经得到他想要的了,老田没机会了,因为休会是要给老田个台阶下,然后做做他的工作。裴青显然也知道。出帐篷的时候,脸上少有的有一种明朗的神情。我有点想去恭喜他,我们在队里被这些老头子压迫得太惨,虽然我看不惯他的臭屁,但是这事确实让我觉得舒服。不过我也知道,这个时候对他示好是找死,就算他不给我白眼,被老田那帮人看到,我也会在他们受伤的心灵上加上一刀,他们会找时间把这一刀还给我。所以出门以后,我们各自低头分开走,没想到才走几步,裴青竟然在后面叫我。我回头一看,见他正大步朝我走来,心中不由得纳闷。一边的老田他们已经对我投来了阴沉的目光。刚想是否要表现得冷淡点.让自己脱身,裴青已经拉着我的手臂朝一个隐秘处走去。他的手上都是粉笔灰,在我袖子上印出了手印,手劲很大。我莫名其妙,跟他过去道:“干吗?”“你觉得我刚才说得怎么样?”他开门见山地问,“你相信我还是老田?”我更加莫名其妙,看了看后面好像没人听得到,就指了指他,轻声道:“你。”“好。”他一点也不意外,“那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我皱起眉头:“什么忙?”“我需要一个人陪我下去。”他道,“我觉得你是最合适的人选。”“他们会派一个工程兵和你下去。”我道,“我觉得我不可能比他们更合适。”“我会拒绝。”他道,“他们不应该为我的一个推测冒风险。不能再死人了。我们只是名义上叫得好听,并不比他们珍贵。”我明白他的想法,不过又觉得好笑:“那我为什么得为你的推测冒风险?你他妈是我养的吗?”他也笑了一下,道:“我并不是这个意思,事实上我认为我的推测八九不离十,但我认为推断总会有意外,就算我的推断完全正确,下到深渊的过程也一定十分的危险,我需要一个我信得过的人。”“为什么不找王四川?”我问道。“你知道他不喜欢我,而且,王四川太冲动。”他继续道,“你也知道我不太会处人际关系,这些人里我唯一觉得佩服的人是你,你在某些方面确实比我强。”“谢谢你看得起我。”我又想了一下还是拒绝,“但是对不起,我觉得还没到我出马的时候。”裴青面色不变,一点也没有受挫的样子,道:“你可以考虑一下。”我笑着摇头,心说永远不。我可以不要命地完成任务,因为我知道最终那要不了命,但是这一次,并不是我胆怯,我只是不想由我来冒这个险,特别是为了我证明你裴青的推测。走了几步,他又追了上来,其他人都已经走散,我也不必太忌讳,道:“我会下去,但不是这一次,你如果确定你的推论没错,你甚至可以一个人下去,现场指挥的话,你要求他也会陪你下去的。”“我并不是在要求你”他道,“你的理由是对的,我本来没想过可能说服你,只是想试一下。”说着他递给我一根烟,我心中有些不好的感觉,因为他今天太反常了。他点上烟继续说道:“下去之前我要提醒你一句,袁喜乐的级别很高,你现在门不当户不对,立功的机会可不多。”这小子还他娘的知道了,我心中一阵恼怒.真没想到,这小子平时也不见得注意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出来的。“我迟早会下去的。”我道.“而且我和袁喜乐的事情和你没关系。”“如果我死在下面就很难说计划会不会中止了,你自己看着办.”他没有管我的说辞,快步超过我,“她很快就要结婚了,你是知道的。”我愣了一下,他一下走得没影了,我忍不住心想这王八蛋是在威胁我吗?但他本身又什么都没干,好像不算是威胁。说起袁喜乐,我的心一痛,她现在的痛苦轮不到我去安慰了。不过裴青好像很想下去,这让我有点惊讶。这种愿望有点奇怪,而且他态度很坚定,并不是做姿态,好像是已经打定主意要下去,现在只不过要挑个好用的伙伴而已。为什么?裴青总让人有一丝迷惑,如果说他要彻底打败老田,他其实已经做到了……有一刹那我动摇了,想答应他,但是我忍住了。三十二、直面吃完晚饭打牌的时候,王四川问我裴青找我干吗,我把情况一说,他有点恼怒,可能因为裴青找了我没找他,他一直认为从手上功夫来说,他远比我靠谱。我知道这基本上说得对,但裴青不是要一个保镖,他选择的人要对一切都有自己的理性的判断,在突发事件到来的时候,还需要一种应变的能力。所以在我们被救上来以后,裴青已经慢慢判断好形式,换句话来说,他这种人就像被手电光罩住的鹿,在最危险的时候他会本能地坐下来想想。这是很要命的,虽然向右跳少一条腿向左跳少两条,之间有很明显的取舍关系,但关键的是在哪一刻能跳出去,而不是跳向那里以后的选择是上帝做的。王四川太过情绪化,他不像他外表看上去那么不拘小节,王四川其实非常细心和聪明,但是情绪会影响他最后的判断。裴青找我是对的,以为我和他们的一板一眼不同,我从小就是个固执的孩子。我骗人玩小诡计内行,脸皮也厚,我中庸地遵守各种纪律,信奉各种信条,但只要不慡就可以全部丢掉。在那个时代需要我这种在关键时刻变得不“高尚”的人。袁喜乐的事情在我心中隐隐作痛,我想,我如果为她下去,她会不会感激我?至少我能在她心里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让她永远忘不了我,甚至觉得亏欠我。这听上去让人有点冲动,但是我随即又想,我为什么要这么干?她记得我又怎么样?她能不能好起来都是一回事,她不选择我,我做什么都没有用。她现在也许正靠在未婚夫怀里,永远不会知道我动了多可笑的心思。也许再过几年,我会喜欢上其他姑娘,为什么不能给自己一点时间?这么一来我没心思打牌,脸上又贴满了条,王四川火头上看我心不在焉更加生气,我被他弄得烦死了,就把牌一丢道:“我出去吹风,你们先玩着。”边上早有人等我下来,立即补了我的位,王四川白了我一眼,不知道骂了句什么,满堂喝彩。我找了个安静的地方,外面是地下河,我坐在一个木箱上,看不清里面是炸药还是食品,点上烟抽着,把烟灰弹在地下河里。抽了几口,忽然我身边的地下河里传来水声,好像有什么在水里的被惊动了。我顿时吓了一跳,立即站起来往下看去,一眼看见地下河里,竟然站着一个赤裸的男人,皮肤很白,正瞪着我,我一眼认出了他是那个伊万。我们两个互相对视,他道:“你把烟灰弹到我头上了。”他的中文还不错,带着很浓的苏联口音,但因为声音很浑厚所以很容易听懂。“你在下面干什么?”我松了口气停止搜索脑子里的俄语,“我没发现你。”“洗澡。你看不出来吗?”他从水里扯出一条毛巾,把头上的烟灰擦掉,河水凉气逼人,我在岸上都觉得毛孔收缩,但是这个苏联人满身泛红,好像一点也不在乎。“在这里洗澡不怕生病吗?”我看了看不远处的装尸袋和泛着凉气的黑色河水。他把毛巾拧干,挂到脖子上,拉住一边的铁扶手爬上来,然后继续拧水。他的身材很高大,感觉地下河的温度对他来说没什么大问题,甚至称不上是冷水。“听说你们中国人一辈子才洗两次澡?”“那只是蒙古族的习俗。”我道,心说被王四川连累了。“我只是开玩笑,”他笑了笑,“不过你们好像很喜欢热水。”我点头,不知道为什么心跳很快,觉得非常尴尬。有一股敌意让我想立即走,但又感觉那样的话自己气度太小了。沉默了几分钟,他擦干了身体,从一边的箱子上拿起衣服穿上,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道:“我认得你。”我抽了口烟,本来想转身走了,被他一叫咳了一下,只得停下来。“你是把袁喜乐救上来的那个人。”他道,伸过来手和我握了一下,“我本来想在一个比较正式的场合向你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