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群青的大喜之日。一早,张记的院子里就热闹起来。对于张家的人来说,今天是个大日子。对于张家的伙计们来说,今天是个好日子。院子门外贴上了大红喜字,提前准备好的鞭炮一直铺到胡同口。严彩蛾在天津没什么亲戚,雷霆一家也离开天津,所以来的都是张春明的亲朋好友。到了下午来的客人就更多了,迎亲的车队接来新娘,鞭炮就一路从胡同口想到了院子里。院子里从来没这么热闹过,大人们都围坐着观看拜堂,孩子们站在长廊的台阶上,跳着脚的笑闹着。这一天所有人的人都在忙,栓子跟着崔卫迎来送往,刘福一早也赶回来,跟着大了的后面听着大了安排跑进跑出。余振生则是跟着张春明身边,原以为张春明会给他安排一些事,但张春明每次都是和客人寒暄过后,让余振生将客人们领到座位。来的人里,像彭晋武,孙玉林,还有附近几个铺子的掌柜余振生都认得,也没什么拘束。但是张春明的一些亲戚,偶尔会诧异的打量一眼余振生,谁都不知道张记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个伙计,还被张春明带在身边。这么多年,张春明几乎没正式对谁说过自己收了徒弟,真正拜师入了门的,似乎就余振生这么一个。如果胡大还在那应该也算张春明的徒弟了,但现在这个徒弟似乎在张春明身边的地位有些不同。张家的女人都是很美的,严彩蛾长的就好看,现在上了些年纪更多了些风韵。张芳正值妙龄,又继承了严彩蛾好看的五官,更让人期待这张家的媳妇会长成什么样子。一对五十几岁的夫妇走进院子的时候,张芳几乎是跳起来迎过去,又拉着那妇人走到张春明面前:“爹,表姑表姑父来了。”“春明,给你道喜了啊!”“同喜同喜!”张春明春风得意拱手还着礼。他们说着道贺的客气话,余振生便想起张芳闲聊时候和他说起过的表姑。看着女人倒是和张春明有些相像,都是高挑的身材,虽然头发都有些青白相间,但精神矍铄两眼都冒着精光。正在攀谈说笑,就见栓子跑进院子,他扯着嗓门就喊:“新娘接回来了。”“振生,快请表姑和表姑父入席。”张春明赶忙安排着,此时外面已经响起了热闹喧腾的鞭炮声。哪还用请人入席,就连已经落座的都站起来,谁还不想看看这迎娶仪式的热闹劲。余振生觉得,张家的婚礼办的够排场,起码比两个姐姐出嫁时候自己看到可是排场多了。一片喧腾喜庆之中,婚礼的仪式才算结束,酒席正式开始。就在众人举杯祝贺的时候,忽然崔卫从外面跑了进来径直来到张春明这桌在他耳边低语两句,张春明一下子就站起身来。一辆上面挂着日本国旗的吉普车停在张记染坊门口,随着一阵节奏整齐的脚步声,一队跟着吉普车小跑的日本兵也在车后停下,他们立正站在张记门口,这阵势立刻吸引了街上人的注意。车上下来两个人,一个身穿长袍头戴礼帽的中年男人,这人正式曹田次郎,另外一个是个身穿西装的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他的手上拎着哥礼盒,抬头看看张记染坊的牌子,和门口贴着的大红囍字就嘴角挑了挑,似乎觉得今天来的还真是时候。余振生正将一盘鱼端上主家的饭桌,见张春明起身跟着崔卫急匆匆朝堂屋走,接着堂屋的门被从里面打开,从堂屋里走进来曹田次郎和曹田小雅,他们身后刘福追着说着:“太君,太君,您稍等,我给您请我们大掌柜!”张春明已经走到台阶,曹田次郎站在台阶之上,一扬手:“我看不用了,你们掌柜的不是来了吗?”曹田小雅正朝院中张望,他的目光一眼就看到张芳,没错,正是这个女子,这个泼辣美丽的女孩子。自从那次见到张芳之后,他忽然就发现身边的女人们不美了。那些百依百顺的女子让他觉得索然无味,张芳就像是一匹小野马,一下子就踢到了曹田小雅的心上。难怪大伯一定坚持娶中国女子,中国女人果然有趣。正在给个桌敬酒的张群青也站住了,他离着张春明最近,清楚的看到张春明那脸上带着的怒气。这两个人是谁,为什么父亲会有些生气。张芳正和表姑聊着天,刚刚表姑在夸她在杂志上的照片好看,她正笑的开心。“你侄女啊正吵着要把衣服也染了那个花色,我这次来还说问问你爹,这衣服是不是你家自己染的呢。”席间还不知道,此刻山雨欲来各自的说笑声都不自觉地大了起来。张芳便转头看到余振生还站在自己身边,就一拉余振生对自己的表姑说道:“是他染的。”“我听你爹叫他振生?”“是啊,他叫余振生,是我爹收的徒弟,振生哥,振生哥?你瞧什么呢?”张芳喊了两句余振生,见他并不答话只是有些神色紧张的盯着堂屋门口便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这一望,便和曹田小雅的目光相对,张芳觉得这人眼熟便是一愣,曹田小雅朝她招招手。张芳眯起眼睛好像在想什么,忽然眼睛就睁大了回头看着余振生惊呼道:“怎么是他?!”“你别动,我过去看看!”余振生按了按张芳的肩头,放在平时他肯定不会这么做,今天是张芳坐着他站着,心里又紧张又好奇同时也有种不祥的的预感。“芳儿,那人是谁啊?!”表姑一脸疑惑的问道。张芳摇摇头,她的笑容已经收起,神情严肃的说道:“表姑,那人不是好人。”说完便将那天发生的事和余振生的手如何受的伤低声对自己的表姑说着,表姑脸上的神奇也渐渐严肃起来。表姑父也停下和旁边人聊天,看着张芳和表姑也听着,这情形倒像是传染了一样,一桌人突然发现有人的神奇出现和今天气氛不相符的变化,不知道有什么事也朝他们看着。最先安静下来的是张春明的朋友那桌,那桌上今天来的都不是一般人,除了彭晋武,孙玉林,还有商会会长,税务处的干事,北城区负责治安科长陪着的还有这管片治安队队长王劲松。天津城说大很大,说小却也很小。这些人大多眼熟或是曾有交集,到也是能坐到一起,说说各个部门的那点能说的闲事。倒是彭晋武说了一声:怪事!这桌人便顺着他的目光安静下来,有一两桌的突然安静,其他人的声音就显得突兀,突兀之后便是瞬间的沉寂,人们便一个个都朝着堂屋的方向望去,谁也不知道那站在台阶上礼貌长衣的人是什么来头。不是亲戚,不是朋友,更不是这街上的大小铺子的掌柜,他们看上去和这些及其不同,却说不出具体哪里不一样。彭晋武低下头,朝孙玉林的方向扭了扭。似乎不想让曹田次郎认出自己,孙玉林好奇的笑声问道:“这是谁啊?怎么你认识?”“日本人!”彭晋武在他耳边小声说着,孙云林脸上也略出一丝转瞬即逝的震惊,也朝张春明和曹田次郎望去。“曹田先生,今天到访有何贵干?”张春明静了静心神。“今天令郎大婚,我是给张先生送贺礼的!小雅!还不叫姐夫?”曹田小雅忙将手中提着的礼盒举了过来,他笑着微微一躬身:“姐夫好!”张春明没想到曹田次郎会来这么一手,他顿时觉得脸上耳根有些灼热,身后哗的一片哗然,便是人们小声议论:“什么姐夫,他叫掌柜的姐夫?”接着所有的目光,又都朝主桌望去。严彩蛾这心自从张春明离开桌子就悬着,她是认得来的这个日本人,却不知道那年轻人是谁。张芳跟表姑说起之前发生的事严彩蛾全听到了,现在院子里瞬间安静,又听到台阶上的那一声姐夫,严彩蛾的心里就咯噔一下,立刻猜到了这个年轻人和王纯的关系。女人的第六感是很敏锐的,今天王纯没有来,严彩蛾就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按理说,上次王纯特意来家里看望余振生受的伤之后,严彩蛾倒也觉得王纯本性也不是大恶的人。作为女人来说,她心里甚至有点同情王纯了,这么久了还没给人家一个说法,这事要是换在自己身上还不知道要怎样。她甚至和张春明在先聊时候说起过,等到群青的婚事办好了,就让张春明接王纯过来。张芳早晚是要嫁人的,况且就算她不喜欢王纯,张芳的性格也不至于做出故意排挤刁难的事。倒是张春明是自己的男人,自己的男人做事要有担当有面子,拖了这么久也该给人家一个交代。所以在一家人商量,连张群青都同意请王纯来参加喜宴的情况下,王纯竟然没有来。这本来就让严彩蛾心里不大舒服,现在又蹦出来了这个日本人和他的儿子,当着这么多人叫张春明姐夫,严彩蛾觉得那些看向自己的目光像一根根尖锐的刺扎着自己。她将坐在自己腿上的张蕊抱了下来,对着张芳说道:“芳儿,带妹妹到里面去!”然后她站起身,款步朝张春明走去,就这两三桌酒宴的距离,她就觉得后背都好像在被人指指点点。天津这个地方,到处都是租界。人们表面上是不太关心天津有多少租界,有多少洋人,这年月能吃口安心饭就不错了。不过骨子是憎恨甚至是惧怕洋人的,洋人有枪,洋人不会跟老百姓讲道理,老百姓守着自己的国法,还要守着洋人的洋法。其中,老百姓最反感的恐怕就是日本人,他们长得太接近国人,但骨子里却好像总有些邪恶的东西。日租界是天津城最混乱的租界,如今天津各国租界中,以日本租界最为肮脏,除了烟赌之外,女支院特多,其女支院分布在几乎日租界的各个角落。这里是一个藏污纳垢最厉害的地方,一般想做坏事的中国人,多以日租界为护身符,在“华界”所不敢做的,在日租界里可以公然去做。比如女支院不准吸大烟,而日租界里对此则毫无限制,于是女支院老板们争先把女支院开进日租界。在日租界里有一条胡同,叫富贵胡同,直通四面钟大街,那里有几家窑子,属于三等女支院,许多女支院混不下去的女支女多降级落在这里。在日租界里,除了这些挂着招牌公开的女支院,还有所谓的“花烟馆”,跟有许多暗娼,大多分布在四面钟附近秋山街和寿街一带的小巷之内。暗娼又叫暗门子,到这类地方游逛的人,俗名“钻狗洞”。提起“四面钟”后的富贵胡同来,天津人大都知道不是个好地方,常绕着这块地方走。除此之外,日租界还有开着车行名义的大烟管,明目张胆的诱引国人去抽大烟。老孙头的儿子就是误入了这行,最后惨死。在有南市那得流氓混混都靠着日租界,和日本人沆瀣一气欺男霸女干尽了坏事。当然并不是说其他洋人的租界就好,而是相比之下日本人给人的感觉大多邪恶。更何况如今从东三省逃难来的人,在他们口中日本人更是烧杀抢掠,日本人是魔鬼拿着他们的刺刀,一点点的戳开中国的大陆,残害着国人。有一个王纯已经让严彩蛾堵心了,现在如今这刺刀竟然挑到自己家里。张春明的形容是没错的,严彩蛾温和的外表下有着倔强,她的内心就是张春明形容的地雷,她自己不觉得但遇到大事真的会炸。心里涌着对日本人的反感,她是有些畏惧的,但是今天的场合容不得她甚至是张春明的畏惧,当着这么多人严彩蛾丢不起这脸。她走到张春明的旁边,轻轻的点了点头:“曹田先生,您好。”接着她打量着上下看了看曹田小雅,然后挽起张春明的手臂对着曹田次郎和曹田小雅说道:“今天这里是我家的喜事,春明收偏房的事要等日后在办,既然王小姐没有来,那这姐夫不叫也罢。而且,王小姐尚未我张家的门,恐怕这么叫也是对王小姐的不敬。”身后酒席桌上传来窃窃私语,原来张掌柜要纳妾啊,原来内掌柜是知道的,这是人家家事又不是丑事,还是人家张大奶奶大度,这气魄这分寸。曹田小雅就有些尴尬,他的手伸着递出礼盒对面却没一个人去接,他回头看看自己的父亲。曹田轻蔑的笑了笑,但还是收起笑容:“张夫人说的倒是在理,你们中国人讲究礼仪,小雅,那就叫张叔叔,省了乱了辈分!”“算了,你们的心意我领了。二位请回吧!”张春明淡淡的说道。“张先生放心呢,我今天不是来吃你这宴席的。今天我来,是按照你们中国的礼仪,让你喜上加喜!我是来提亲的,张先生也要拒绝吗?”曹田小雅见张春明说得并不客气,看了一眼自己那满脸尴尬的儿子,压着心里的怒气冰冷的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