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着取灯的成长,顺容有时候会显得不知所措。少了对奶妈和保姆的训斥,她仿佛对取灯的一切就无法下手了。她对取灯的衣着设计也一次次遭到取灯的反对。那次她知道取灯要跟文麒去见王元龙,便格外兴奋,因为她本人也正倾慕着这位保定籍的电影明星。她自作主张到天华市场的万里鞋店给取灯买了一双猩红的漆皮鞋,气得取灯差点跟她翻了脸。平时她自作主张在取灯房中摆下的绢花蜡果,让取灯都送回了顺容房里。顺容见取灯听唱片,就也给取灯买了两张&ldo;戏盘&rdo;,一张是评戏《小老妈开嗙》,一张是滑稽表演《洋人大笑》。她把它们永远压在了一个什么地方。当顺容又张罗着给取灯买什么东西时,取灯就对她说:&ldo;妈,这买东西的事往后你就别操心了,我又不是三岁的孩子了。&rdo;顺容知道自己的兴趣和取灯不对路,可还是忍不住跃跃欲试地要给取灯添置物件。顺容对取灯是真心,越是真心,取灯和她之间就更容易陷入尴尬。
取灯十五岁了。
这年甘运来路过保定,他奉向大人之命看望过顺容和取灯后,声称还要回笨花。取灯暗自动了心,跟顺容商量说,妈,我也想去一趟笨花。
顺容思忖片刻,没有立时回答取灯。平心而论,她是不愿意取灯去笨花的,她愿意取灯和她一样,也对那个黄土小村采取一种视而不见的虚无态度。顺容对笨花一向就是采取视而不见的态度的。取灯见顺容不置可否,也没有立逼着顺容表态。甘运来却不时背着顺容向取灯灌输笨花的事。他说,单说笨花的天吧,他从南到北从来就没见过像笨花那么蓝的天。取灯说,清苑的天也挺蓝,取灯放电影时去过保定南边的清苑县。甘运来说,不行,离保定太近。离城市近的乡村,烟尘就多。&ldo;还有,你知道恁家的大门朝哪儿开?&rdo;甘运来说大门时竭力强调着&ldo;恁家&rdo;。&ldo;恁家&rdo;使取灯的心怦怦跳起来。她好像这才意识到笨花也是她的家。甘运来这么认为,她也应该这么认为。也许就为了&ldo;蓝天&rdo;和&ldo;恁家&rdo;,取灯主意已定。她不再等待顺容的应允,便收拾起行装来。顺容看取灯整理行装,知道想挡也挡不住她回笨花了。又寻思,自己和女儿终归不同。再说取灯要是请示老头子呢,老头子肯定不会反对。这就不如表现出些开明吧。她对取灯说:想跟甘叔叔去看看就去吧,等甘叔叔回吴淞口时再把你带回来。顺容想,一个在大城市长大的新式女孩,莫非还真能受一个黄土小村的吸引?老头子思念笨花,是土生土长;取灯可不是土生土长。不出三天,最多七天,她就得想回保定。想到这儿,她又细心地问甘运来:&ldo;甘副官,你哪天回吴淞口?&rdo;甘运来说:&ldo;向大人只给了我十天假,这说话已经过了三天。&rdo;
顺容放心了。
第二天,顺容从街上叫了两辆洋车,甘运来带着取灯的行李乘一辆在前,她和取灯同坐一辆在后,穿过保定西大街的碎石马路直奔西关车站而去。
取灯要回笨花了。
第二十七章
群山赶车到元氏车站来接取灯,事先甘运来已经从保定给向家发了电报。
向家的细车一路摇晃着走在由元氏去笨花的土路上。这条土路比笨花去县城的大道沟平坦,但狭窄。正值夏末秋初,大庄稼吐穗,棉花放铃的季节,高粱和玉米都没过了细车,细车像走在一条幽深的胡同里。取灯没见过真细车,只在描写乡村的电影上见过。现在坐在细车上,感觉就像演电影。她不喜欢这种装腔作势的样子。加上细车的车窗窄小,门帘又严实,不一会儿她就憋闷难忍了。她在车里对坐在车前盘儿上的甘运来说:&ldo;甘叔叔,我不坐车了,我想下车走。&rdo;
甘运来说:&ldo;那可不行,元氏离笨花还有三十里地,远着哩。坐着车觉不出,一走就知道了。&rdo;
取灯说:&ldo;我愿意走。&rdo;说着伸手撩起细车的门帘弓起身子就往车外迈。她把门帘放在身后想往车下跳,但车前盘儿上,右边坐着甘运来,左边坐着群山,挡着她不能跳,她便跪在二人中间让群山停车。
群山无奈,扭着身子问赶运来,甘运来踌躇一阵对群山说:&ldo;就停一下吧,叫孩子走两步也行,走累了再上来。&rdo;
群山按照甘运来的吩咐,在道沟里停住车,他先跳下来,给取灯闪出地方,取灯跟着也跳了下来。甘运来看取灯真跳了下去,也从另一边跳下来,跟取灯一块儿走。
走上土路的取灯第一次觉出乡村原野原来是这样的。尽管那时她在保定郊外也骑自行车去过乡村,但也许因为那些乡村离保定太近了,也许因为她只想着放电影的事,她没有注意过四周,保定附近的乡村确实没有给她留下什么印象。现在,当她脚踏兆州的黄土,置身于这湛绿的大庄稼当中,才有了一点对乡村实实在在的认识。大庄稼肥厚的叶子扫着她裸露的胳膊,扫着她的脸;扬花的玉米缨子、高粱穗扬下的花粉播撒在她的脸上,她呼吸着满带野性的空气,想到许多书本中的一个形容词:陶醉。原来人真有陶醉的时候。被乡村的原野陶醉着的取灯又眯起眼睛看天,天也真的不同于她在保定郊外看到的天。她这才明白甘运来为什么跟她夸奖家乡的天空了。
甘运来见取灯一边走一边仰头看天,就对她说:&ldo;取灯,我没骗你吧,你说这天蓝不蓝?你快说。&rdo;他立逼着取灯表态。
取灯说:&ldo;蓝,蓝的我都没法形容了。&rdo;她说着没法形容,还是想起一个形容词,便对甘运来说:&ldo;甘叔叔,你听说过&lso;一尘不染&rso;吗?&rdo;
甘运来说:&ldo;看你说的,我虽是笨花人,笨花人说话土,可一尘不染我知道,就是天上连个土星也没有呗。&rdo;
紧跟在后面的群山一边拿鞭子轰着牲口,一边说:&ldo;天上没有尘土,地上可有,你看把鞋&lso;蹚&rso;的。&rdo;群山看见取灯下车没走多远,黑皮鞋上就蹚了一层细土面儿。
甘运来说:&ldo;脚下踩着黄土才显出天更蓝。汉口的天为什么不蓝,就因为脚下的马路是黑的。黑漆漆的路就是显不出天蓝。&rdo;
取灯觉得甘运来讲的有道理,说:&ldo;甘叔叔这也是一种对比吧,不过天这么蓝主要还是大气层纯净的原因。&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