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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第1页）

小袄子找取灯问字，真引起了取灯的注意。但她没有和小袄子讨论这八个字是什么意思，只说群山正在地里等她，她要赶紧到地里去。小袄子心里也明白这八个字已经引起取灯的注意，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

取灯告别小袄子，一路走着一路想着，觉得小袄子提醒她注意墙上的字一定事出有因。她帮群山拔完萝卜，回到家里就把在村口遇见小袄子的事告诉了向文成。向文成一听就明白。他知道小袄子连着金贵，便对取灯说：&ldo;小袄子这是从金贵那儿听到了什么风声。&rdo;取灯说：&ldo;怨不得，这就对了。&rdo;

果然，小袄子的话应了验。形势急转直下，日本人彻底摧毁抗日根据地的&ldo;三光政策&rdo;运动开始了，每天都有恶劣的消息传来。惨案一个接着一个，抗日游击队被袭，粮食和棉花被抢，抗日干部被捕……不久前日本人挖下的封锁沟，更是隔断了抗日军民的活动。沟沿上据点林立，日本人和警备队死守着封锁沟，连老百姓过沟都要受盘查。形势果然波及到了笨花的夜校。

学生不敢再来上课，向文成去找甘子明研究对策，甘子明也碍于形势的需要，暂时作了转移。夜校关闭了。夜校上最后一课时，向文成面对着有限的学生说：&ldo;为了平妥，夜校暂时不上也罢，办夜校也是个权宜之计。我想得远，抗战终有一天要胜利，胜利了，咱村不是办夜校的问题，咱还要办正规学校。国计民生，国计民生终归离不开教育。大家先回家吧，回家去帮助家里坚壁好粮食和花。粮食和花不留给日本人，这也是夜校的学生宣传群众的责任。&rdo;

夜校关闭了，向文成觉出前所未有的沉闷。他在世安堂读闲书又读不下去，就和取灯说话。他们说起了小袄子和金贵。取灯问向文成，抗战前金贵是个什么人？向文成叹了一声说：&ldo;唉，一个落道梆子。&rdo;取灯又问向文成什么叫落道梆子？向文成解释说，就是好吃懒做，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取灯说：&ldo;我看小袄子受金贵的影响，飘浮不定，就怪她和金贵家住的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rdo;向文成说：&ldo;也不完全是。小袄子也自有她自己的欠缺。&rdo;取灯说：&ldo;形势再有变化，真不知小袄子变成什么样。&rdo;向文成说：&ldo;这就难说了。形势有变，人也会有变。&rdo;

这天夜里时令来了，头上包着脏乎乎的羊肚手巾，身上沾着烂花叶和糙籽，看上去有几分慌张和几分狼狈。他不敲向家的大门，隔房顶翻过来，径直来到世安堂。时令进了世安堂，惊呆了向文成和取灯。取灯看着眼前风尘仆仆的时令说：&ldo;真没想到你会过来，形势这么残酷，你还不忘回笨花。不过一看见你，这心里好像就踏实多了。&rdo;向文成看见时令，张口先问：&ldo;上级有什么指示没有。&rdo;时令只说：&ldo;指示还不少呢，先告诉群众提高警惕就是了。能转移的还是要及时转移，敌人说来就来，再来就不善。&rdo;

向文成总觉得时令和他说话生硬，就像和他存有什么隔阂。他又想到那天晚上在夜校，时令当众指责他讲课跑题的事，那大概是他终生所遇到的难堪之一，就像小时候他在武汉吃饭时，二丫头给他的难堪一样，足以让他终生难忘。可是眼下时令是脱产干部，代表着上级，向文成还得听他的指挥和调遣。但向文成没想到，时令这次的到来，再一次给了他不悦。三个人正说着话，时令突然又对向文成说：&ldo;你先回避一下吧，我跟取灯有几句话说。&rdo;向文成怏怏不快地出了世安堂。

取灯见时令支走向文成，就问时令：&ldo;什么事这么机密，怎么连我哥哥也不能听。&rdo;时令说：&ldo;这是纪律，什么事该传达到哪一级就是哪一级。&rdo;取灯说：&ldo;我哥哥可是个老革命，自己人。我觉悟提高，主要还是靠了我哥哥。不然，一个保定的学生知道什么。&rdo;时令说：&ldo;话可以这么说，文成哥要是在组织就好了，在组织和不在组织就是有个内外有别。&rdo;取灯说：&ldo;我也不在组织呀。&rdo;时令说：&ldo;你虽然也不在组织，可我今天说的是关乎你的事。&rdo;取灯不再说话。她想，习惯于按组织纪律办事，这可能也是觉悟提高的一个环节吧。她还想起革命阵营里遇事，有上不传父母、下不传妻儿的说法，才又觉得时令支走向文成也许无可非议，便安下心来听时令指示。

时令又把当前的形势给取灯重复一遍，说根据形势发展需要，他已由区青抗联调到县敌工部了。临走上级让他再推荐一名脱产干部接替他，他就推荐了取灯。

时令的话，让取灯感到既突然又不突然，好像最近以来她一直等着这一天。在夜校任课的那些日子，也使她受到了锻炼。她切盼着有一天能有人推荐她脱产，现在时令来了。

取灯和时令接触不多，但他给她留下的印象并不坏。她常常拿他和保定的同学比较，觉得她所认识的几位保定青年，总是幻想多于实际，说话讲究措词，遇事却很少出头。由此她便觉得时令是个讲究实际的人，他说话生硬只是个方式方法的问题，这种人做事也许更果断。总之，时令在取灯脑子里是个标准的青年干部形象。

今晚时令和取灯谈到脱产，取灯不由得有几分激动，她说：&ldo;脱产是我由来已久的愿望，我的两位哥哥、一位侄子都在西北抗日根据地。我也整天受着我大哥向文成的影响。莫非除了抗日，目前我还有别的前途可言吗？可我就怕我干不好。&rdo;

时令说：&ldo;我相信你的工作能力才推荐了你。再说青抗联的工作也单纯，无非是动员、联合青年男女群众团结抗日。当然，要说困难也不能忽视。青抗联是专和老百姓打交道，老百姓本来就是百人百姓百脾气，现在形势残酷，人的秉性脾气就更不好摸。可做工作也不能左顾右盼，要有一种勇往直前的精神，有了这种精神，就没有完不成的任务。&rdo;

时令的话显然给了取灯鼓励，她再次觉得时令身上就具备这种勇往直前、做事不三心二意的精神，她也再次想到刚才时令要给她交代工作，支走哥哥向文成并没有什么不对。

时令给取灯说完工作，就要转移，说天亮前他还要过孝河。现在孝河沿岸多了几座炮楼，他应该在天亮前闪过炮楼过河。

时令出了世安堂，翻过向家的院墙走出村，取灯也翻过墙去送时令。两人顺着墙根往南走，不一会儿就把笨花抛在了身后。时令对取灯说：&ldo;回去吧，越送越远，地光场净的也没有个青纱帐遮掩。&rdo;取灯对时令说：&ldo;我想再送送你，再请你多嘱咐我几句话。脱产和教夜校可不一样，这从哪儿开始呀。&rdo;时令停住脚步，没有马上回答取灯的话，只拿眼睛看取灯。取灯发现时令看她，就低头看路边的茅糙。

月亮在正南，很圆很亮。取灯和时令的影子铺在这条黄土小道上，显得很黑很短。

取灯见时令不说话，又说：&ldo;时令同志，我再问你一句话吧。&rdo;她第一次管时令叫了同志。

时令说：&ldo;问吧，看来还挺郑重其事，还称呼起了同志。&rdo;

取灯说：&ldo;刚才我问的话也许你不好回答，从哪儿开始干工作应该是属于自己的工作方法。你准是让我自己回答自己吧。我再问你一句别的吧。你离开咱们四区，还想不想咱们四区？&rdo;

时令想了想说：&ldo;邻家，你说呢？&rdo;刚才取灯管时令叫同志，现在时令管取灯叫邻家。时令其实是个粗中有细的人，他想，现在就管取灯叫同志还为时过早，直呼其名叫取灯又有点不方便，就选择了&ldo;邻家&rdo;这个词。邻家是个无可挑剔的称谓，有几分轻淡，还有几分亲近。

取灯问时令想不想四区，时令反过来让取灯回答。取灯想了想，把齐肩的黑发向后一摇，冲时令歪过头，机灵地说：&ldo;你不是说百人百姓百脾气么，谁知道你是什么脾气。&rdo;

时令说：&ldo;我那句话是和群众打交道的体会，并不适用于自己的同志和战友。&rdo;

取灯说：&ldo;我是你的同志和战友？那你刚才还叫我邻家。&rdo;

时令说：&ldo;邻家加战友不就更近了？现在我正和你说话，要是敌人打过来，眼前正有条战壕，我们往战壕里一趴，不就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rdo;

取灯觉得时令的话既机智又富革命情意，但他们的谈话没有再继续。时令说他必须赶快过孝河，明天敌工部的人在孝河以南集合。不久他们就要过封锁沟，到东边执行任务。时令说完果断地一转身就走下小道，朝着一片干花柴地走去。取灯也转回身往笨花走。

取灯走了几步，听见身后有人踏着干花柴又走过来，这当然是时令。她站下问他：&ldo;怎么又回来了，莫非还有事？&rdo;时令说：&ldo;还有件事，也不重要。&rdo;取灯说：&ldo;快说吧，这么吞吐并不是你的性格。&rdo;时令说：&ldo;你要脱产了，怎么就想不到&lso;动员&rso;我一样东西？我是个脱产干部呀。&rdo;

取灯对时令这番话没有思想准备。她隐约听说，八路军时兴互相动员东西：一顶军帽，一支钢笔，一个笔记本，一条皮带，甚至手枪、子弹。互相动员东西是八路军革命情意的互相表达，但取灯还不曾想到从时令身上动员东西。也许&ldo;动员&rdo;是抗日队伍里的一种时尚，你懂得了&ldo;动员&rdo;，便是真正的脱产干部了。这时时令先开了口，他直截了当地问取灯：&ldo;你不想动员我这条皮带？&rdo;取灯不知怎样回答，或许她感到一条皮带的分量是很重的。时令却早已把皮带从腰间解下来，交到取灯手中说：&ldo;真不知你系上皮带什么样，你系上我看看。&rdo;

取灯把皮带系在腰间，一脚迈到一个畦背上，轻轻摇了摇头发说：&ldo;看吧。&rdo;

时令眼前是一个全新的取灯，一条皮带把取灯打整得十分英气。月光下，时令才第一次看清了取灯的身材，也才想到刚才取灯问他，离开四区还想不想四区这句话的珍贵。莫非取灯的话里另有意思？他不准备立刻让取灯去证实，只是想，战争年代，人还是暂时忽略一下自己为好。现在让他动心的是取灯大襟上那支钢笔：金灿灿的挂钩像麦穗。时令想，派克的。他开始打这杆钢笔的主意了，他想，我替取灯动员了我的皮带，取灯没准儿会替我动员了她自己那支钢笔吧？但是取灯没有提到钢笔的事。取灯的钢笔是不会轻易被人动员去的，那是老父亲向喜赠她的，她珍重它。

时令见取灯不提钢笔的事，便又后悔起刚才的闪念，心想我简直快成狭隘小人了，送人一条皮带为什么就想要人家一支钢笔。他这才和取灯握了手，又急忙转回了干花柴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