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衡很少听祖母主动提及此事,心中一动问道:“当初您捡到她的时候,有什么特别的物件儿?您拿过来我瞧瞧,兴许还能找出一点线索。”
张老太太摇摇头,“就是两件小衣裳并一副襁褓,我把东西拿到莱州县上去问过,说这是普通绣娘的手艺,只要给银子到处都有的卖。只有一副小银碗儿,看着有些来历,可县上那家银楼的掌柜也说不出个究竟。”
她叹了口气,“我本来想把这件事瞒下,把瑛姑当成咱们顾家正经的姑娘养,反正家里也不差这一双筷子,偏你娘那个死脑筋就是不同意。七嘴八舌地传来传去,要多难听有多难听。我怕这孩子在别处听到更不堪的,就跟她主动说破了这件事。没想到她大哭一场后,对我却更加孝顺懂事。”
顾衡没想到还真的有东西留下来,就忙问那副银碗在哪里?
张老太太悄悄一指厨房,“瑛姑大了之后,我就叫她自己收着了。这本就是她爹娘留下的唯一一份念想,她日日见着心里头总要好过一些。你要是想看就问她去要,只是隔了这么多年都没有人上门,她爹娘要么是都死光了,要么就是根本不在乎她。”
顾衡从前从来没有仔细从这个层面想过,要是顾瑛不是顾家的姑娘,或是认回亲生父母一去不回头该怎么办?那么一手养大她的老祖母会最伤心,沙河村的村民也会指指点点说这姑娘不讲良心。但即便是这样,也好过触犯大同律法。
他心头燥动如旺炭一般,忽然觉得这个大胆想法也不是不可行。
他摩挲着手指尖,忽然下定决心抬头望着老祖母,一字一顿地道:“您既然这么担心瑛姑,那么就把她留在身边一辈子好了,当不成孙女儿就当孙媳。我去帮她找回亲生父母,哪怕是一对砸锅卖铁的贫贱夫妻,也比留在顾家当一个不明不白的姑娘好!”
张老太太一时觉得这话有些不对味,细嚼了两遍之后忽然面色大变,噼里啪啦地朝顾衡背上狠抽了几巴掌,压低声音骂道:“你得了失心疯了,你不做人你妹子还要做人呢!”
这巴掌打在十九岁的顾衡身上赤痛,老人家是真心疼爱顾瑛,听见这番大逆不道的话,只恨平日里太过娇惯这个小孙孙了,竟将这等龌龊的主意打到一起长大的妹子身上。
顾衡根本没有躲,笑眯眯地道:“祖母您想岔了,我平日里虽然胡闹,但这件事却是仔细想过千百遍的。瑛姑是个死脑筋,你要是不趁早把她的亲事安排好,由着我那对爹妈的性子瞎捣弄,就是把她嫁给乞丐,她也会老老实实地去当乞丐婆子。与其这样,不如让她长大后嫁给我,起码是知根知底儿的人。”
张老太太气鼓鼓地把头撇在一边,耳朵却竖了起来。
顾衡松了一口气,这世上再大的难关,只要一步一步的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挨过去趴在祖母的膝盖上柔声道:“我知道大同律法当中规定同姓不婚,可是瑛姑只是你收养的女孩,她的本姓根本就不姓顾。那么我为什么不能娶,她为什么不能嫁?”
张老太太性子干脆,一辈子都由着自己的性子活。
从前是从来没有往这边想过,如今在心底合计了半天之后觉得这个想法也未必不可行。默了半晌终于转过弯儿来,认认真真打量他几眼后笑骂道:“所以你才巴巴想着去帮着瑛姑找她的亲生父母,你这猴子说了这大半天的话,这句才是你的目的吧!”
顾衡无比感激这位老太太的开明大度,心底也落下一块大石。
第八章谋划
夜深了,顾衡一个人孤零零地枯坐在平头书案前。这几日他睡不安稳,时时从噩梦中惊醒,醒来之后后背脊梁上就是腻腻的一层冷汗,褥子上的被盖摸在手里都是润湿的。
现在不管白天黑夜,他醒后爬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对着镜子,仔细看自己的脑袋是否还安好放在身上。有时候睡迷糊了,总疑心脖子上还有一道用白线缝好的红痕。左右看好久之后,胸腔里扑嗵乱蹦的心脏才会缓和下来。
若说只是一场梦境,那梦里的桩桩件件如在眼前。
科考时的失利,被人构陷时的愤然,被敬王意外延揽为王府长史时的得意,举事失败时的失措和无望,刀斧斫身时的利痛,顾瑛毅然决然殉葬时的一声欢喜,化作孤魂四处游荡时的凄惶,血脉之亲的冷漠无情,得知小人受到报应时的怅然若失,桩桩都真的不能再真。
有细如针尖的雨丝拍打在隔扇上,院子里经年的灌木洗涮得枝叶发亮。雨水从房梁上的翘檐滴落,渐成细密珠帘挂在回廊上,住在正房的祖母和住在右厢房的顾瑛兀自沉睡。她们不知道,曾经有一场惊涛骇浪和她们擦肩而过。
人生路上即便只是一个小小的偏差,未来的命运或许便向不知名的方向狂奔。
顾衡死死攥紧书案上的乌铁镇纸,火烫的手心与冰凉的铁器一触,便让寂寂春夜里独自枯坐的人生生清醒几分。
这是顾老太爷在世时最喜欢用的文房四宝,老人家一辈子乐善好施。在乡间草棚子里给病人写方子的时候,就把乌铁镇纸细细压在一边。镇纸末端用小篆雕刻了四个字一一戒骄戒躁,这是老爷子行医处事一辈子秉承的信条。
幸好只是一场大梦。
顾衡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做这样预知未来的梦,最后想来只能说是顾氏历代祖宗行善积德后的庇佑。也许是已经位列仙班的顾老太爷对小孙子的愚钝实在看不过眼,通过这些凌乱不堪的梦境来提前点拨预警,省得他心生狂妄之下行差踏错,最后真的落到身首异处的悲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