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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第1页)

杨禄领命而去。宫中的大太监,尤其是司礼监文书房秉笔太监,多自幼在内书房读书受教。今日当值御前的杨禄和吴直,都是就读六年,熟史事、谙掌故、擅书法、颇具文采的。由于种种原因,杨禄总高出吴直一头,所以杨禄在侧,吴直宁肯不做声,此刻才走过来,拿起奏章要继续为皇上诵读。朱由检端起龙泉青瓷的精巧茶盏,说:

不必全读。讲讲各奏章贴黄贴黄:将奏本的主要内容简化到百字以下,用黄色纸写好,贴在奏本首页,称为贴黄。大意。

是,皇爷。吴直半读半讲,一本一本揭过去,湖广汉阳徐孝妇剖肝进姑,汉阳令杨苏奏请旌表给事中刘懋上言秦寇剿抚失当御史吴甡奏报赈济陕西饥荒、招抚流盗七千有奇巡抚延绥副都御史洪承畴败贼张献忠于清涧、怀宁

朱由检心里一阵轻松。去年此时,东虏围京师、占据京东四城之时,适逢陕甘流贼大起,一时东西交困,寝食不安。幸而勤王兵马击退东虏收复四城,陕甘流贼也因自己施行剿抚并举之策,得以渐次平定他啜了一口茶水,清香满颊。

鸿胪寺卿奏报乌斯藏贡使请陛辞归国户部奏请增田赋以充饷礼部尚书徐光启奏请增拨款项以固登防复四州御史余应桂纠劾首辅周延儒揽权纳贿

啪!朱由检不高兴地放下茶盏。即位以来他看清了这样的事实:他重用谁,言路就必定参劾谁。言官们不是怯懦无用,尽上些马尾糖饼之类的细事,就是专攻首相内阁大学士以博取直谏的名声!周延儒才学渊博,风度翩翩,机敏潇洒,不论御前应对还是票拟条陈,都令朱由检称心满意。他心里暗暗骂着:这帮信口雌黄的黑乌鸦!他皱着眉问道:余应桂所奏指实何事?

吴直浏览一遍:禀皇爷,奏本劾周相受三边总督杨鹤重贿,为之掩败为功,又受登莱巡抚孙元化参貂等贵重珍品,为登州加饷。哦?朱由检心里一动,沉吟道,拿徐光启奏本来看。

他并未看奏文本身,是在看内阁的票签票签:辅政大学士代皇帝拟出的处理意见,合皇帝意则封出照办,不合意则退回内阁改票,或皇帝直接批发内阁,称为中旨。。那确是他熟悉的周延儒一手极纯熟流丽的行书,写着:拟准行,四十五万银着兵、户部酌商,以加饷拨给。

难道是孙元化施贿,周延儒受贿,徐光启敲边鼓,为了弄到这四十五万?

吴直,你记得孙元化此人吗?

回皇爷,奴才认识孙元化不自今朝。他忠君爱民,才干优长,勤劳王事,为人也极是刚直正气。

朱由检微微笑了,想必因孙元化由自己破格提拔,吴直便极口赞美以讨好,不由问道:何以见得?

先皇在世日,奴才该死,曾替魏逆奔走,蒙皇爷宽恕赦免之恩,方有今日

朱由检微微点头,闭闭眼睛,表示不愿听他感恩,要他说下去。

奴才曾受魏逆示意,邀他在奏本上具名乞朝廷封魏逆爵位。其时正当宁远大捷之后,他名望几与袁崇焕齐。袁崇焕具了名,他却严词拒绝,给奴才好一场难看。奴才虽说一时羞怒,心下也佩服他的骨气。后来袁崇焕升任兵部尚书兼蓟辽总督,他只得了个小小的宁前道,便是因此。唯皇爷知人善任,孙元化方得以破格重用,大展其才

朱由检又微微点头,神色越加和悦。慢慢又呷了几口茶水,剔着指甲,平淡地问:厂卫方面对他品评若何?

登州那边有一位锦衣卫指挥使,东厂不便再去。锦衣卫回报孙巡抚才干优长,未见异常,尚无过失。

登州要冲,至关重要,何况还关乎收复四州乃至恢复辽东的大事!徐光启德高望重,学问大家;孙元化是自己破格提拔的封疆大吏;周延儒就更不用说了。几斤人参,几张貂皮算得了什么!但若不闻不问,岂不是容忍朝廷内已经很不成样子的贪贿之风吗?还有,四十五万两可不是个小数目啊!朱由检委决不下,放下茶盏,打个舒展,说:

传软舆,往承乾宫。

承乾宫是朱由检宠爱的田妃的住所。她是个地地道道的扬州女子,娇小玲珑;聪慧秀丽,体态娴雅,最能揣摹迎合朱由检的心意,因此从信王府到紫禁城,田妃受宠始终不衰。

吴直因为收发奏本,晚了一步。赶到承乾宫门,不禁吓了一跳,敢情皇爷还没进去。跟从的小太监全都泥塑木雕般站着,不动更不敢做声;承乾宫的总管太监和宫女还是跪着接驾的姿态,想是皇爷没有叫起。皇上呢?正静静地站在影壁边那棵老柏树底下。吴直小心翼翼地朝皇爷脸上看一眼,那确是都下百姓和朝中文武再三赞颂、叹为不世出的煌煌天表:容色白皙,方面阔耳,两眉长过眼梢,瞳神亮如点漆,丹唇秀髭,莹然玉润,似乎没有表情,怡然蔼然,又似乎若有所伺。吴直侍候皇爷已经四年,还是摸不清皇爷在想什么。

这位皇爷可不像乃祖万历、乃父泰昌、乃兄天启那样从小生长在宫禁之中,世间百事不懂。当他是信王的时候,就常常微服行走都市街坊,熟知民情,智识深远,寡言少笑,不轻易示人以异同。魏忠贤擅政嚣张时,暗中派人夜投信王府,向这位皇上的亲弟弟慷慨陈词,控告魏、客一党种种不法,求信王为朝廷除害。信王答道:忠贤才可辅主,皇上眷宠方盛,赖以治国。尔等危言耸听,意欲何为?况且吾乃外藩,行将就国明制,除太子以外的皇子,成年后封王,离京到所封地区建王府居住,称藩王;离京赴封地也称就国。,尚须借重忠贤。尔等毋须多事,若招其怒,必将祸及家身性命!魏忠贤闻得回报笑道:信王果然对我有畏惧之心,不足虑也!后来天启帝暴卒,信王登基,魏忠贤竟一无措施,也许就是错以为信王能成为第二个天启帝的缘故吧!

承乾宫里又飘出一阵琴声,丁丁冬冬,很是幽美动听,精于此道的朱由检听出是那首名曲《高山流水》,也听出弹者若非有十年功夫,不得到此。弹者,自然是他宠爱的田妃。但田妃到他身边五年了,从不曾说过她会弹琴。这一曲知音难得的感叹,寄托什么心绪?田妃之父出自市井,不会有此雅兴,那么她这一手技艺来自何人?朱由检越想越疑心,只是为了体面,不便流露。止住通报,朱由检一脚踏进田妃的寝宫,田妃吃了一惊,连忙起身跪接圣驾,心中颇有些惴惴不安。待到皇上命她坐下说话时,体味他略略不同往常的表情和声音,田妃更感到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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