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洋溢着奋发向上的希望之气。
一摞唱片里夹杂着一张外国货,用六十年代的报纸包着,唱片上面的外国字母分开来,老费还认识几个,合一块老费心想这是什么玩意儿。
老费问女儿“这张哪来的?”
费霓接过唱片正反面各看了一眼,又用报纸重新包上,拿着进了里间,从角落里翻出上了锁的箱子。
这个箱子和里面的东西是她从方穆扬那儿骗来的,上次开锁还是去年。
锁好箱子,费霓端盆走向水房,此时水房门紧闭着,大概是男人在里面冲凉。楼里没洗澡间,要洗澡还得到大众浴室,要不就在工厂的澡堂。门开了,三个男的从浴室里出来,其中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儿光着膀子,费霓偏过脸当没看见。她拧开水龙头,狠狠搓了一把脸,挤牙膏的时候挤了半天,明天得买新牙膏了。
水房里有只苍蝇,在那儿讨人烦地惹人烦。
费霓一度讨厌苍蝇,理由并不同于大多数人。小学时代,费霓功课每门都是满分,但也有不如意的地方。学校里号召除四害,当学生的每天要上交死苍蝇。上下学的路上,费霓背着花书包拿着玻璃瓶和苍蝇拍寻找苍蝇,可她一只都没打死过,每次除四害光荣榜,她都是班里倒数第一。
她和方穆扬的那点儿交集也是因苍蝇而起。她们学校的学生,中午饭在学校吃,农村粮食歉收影响到了学校伙食,蔬菜粥里米粒能数得清,一般孩子都会从家里带点儿花卷或者其他吃的,没带吃的孩子,会拿家里给的钱和粮票自己买。
费霓吃完中午饭就拿着苍蝇拍在校园里寻觅苍蝇,苍蝇没拍到,不小心拍了一个高年级男同学肉滚滚的胳膊,还没来得及说对不起,那男生就踩了费霓两脚,让她长点儿眼睛。男生的体型在当时并不多见,一看家里就不缺油水和细粮,那样滚圆的胳膊单靠蔬菜粥和窝窝头是绝对养不出来的。费霓说你怎么踩人,那男生说小丫头踩你怎么了,你要再不长眼睛,我还踢你呢。方穆扬碰巧看见了后半部分,他认出梳两个辫子穿着白衬衫花裙子拿着苍蝇拍的女同学是他们班的费霓,没等费霓求救,就冲上去踹了那男生几脚,边踹边宣称,下次再看见他欺负自己班女同学,指定打得他把吃进去的东西都吐出来。
那男生认出了方穆扬,威胁要告方穆扬的家长,方穆扬一脸满不在乎,让他赶快去告。
费霓背过拿着苍蝇拍和玻璃瓶的手,向方穆扬说谢谢,方穆扬很豪爽地表示同学间互相帮助是应该的,我有了困难你肯定也会帮助我的,他反问费霓是不是这样。费霓当然不能说不。方穆扬说他现在很饿,想吃一个螺丝转儿烧饼,费霓能不能借他五分钱和一两粮票。费霓说她身上没钱,方穆扬看上去很失望。费霓有些不好意思,毕竟她刚得了方穆扬的帮助,她把苍蝇拍给方穆扬,手里拿着空无一物的玻璃瓶去翻书包,翻出一个蜡纸裹着的维生素面包,这是她攒了一个多星期才买的,明天就是哥哥生日,她准备当哥哥的生日礼物。
在将面包交给方穆扬之前,费霓紧紧握着那层蜡纸包着的面包,把面包都捏小了,她说如果你明天能把买面包的钱给我,我就可以先给你吃。
方穆扬答应得很爽快。
第二天方穆扬并没还钱,而是拿来了一个“nd”的铅笔盒给费霓,他告诉费霓,这个铅笔盒完全可以抵得上十只面包的价钱,现在,他愿意拿铅笔盒来为面包买单。
费霓说她有铅笔盒,她只想要钱和粮票,方穆扬只要把钱和粮票还给她就可以了。
方穆扬还是没有还钱的意思,他告诉费霓他现在没有钱,如果费霓想要钱和粮票,他得过段时间才能还,他可以先把这铅笔盒当抵押物,到时有了钱他再换回来。
“你答应今天还我钱的。”她知道他有钱,以前午餐的时候他经常吃外国肉罐头。他的姥姥坐着德国车来看他,还给学校捐了一架钢琴。
方穆扬冲她笑,露出一排白牙齿,很无赖地说“可计划赶不上变化,信托商店不收我的铅笔盒,我也没办法。你不是说同学间要互相帮助的吗?”
费霓被他的无赖气哭了,方穆扬哄她“别哭了,过几天我还你双倍的粮票和钱。”
“真的?”
“真的,不骗你。我姥姥去印尼了,等她回来我就有钱了。”
“你爸妈不给你钱吗?”费霓虽然年纪小,但也知道方穆扬父母的工资要比她爸妈多不少,她爸妈都能每天给她几分的零花,方穆扬何至于一分钱都没有。
方穆扬用沉默代替了回答。他被父母送来住校,一天三顿吃在学校,连回家吃顿好点儿的都不能,更别说零花钱了。
费霓没办法,只好让方穆扬写了欠条,拿那个“nd”的铅笔盒给哥哥当生日礼物,好在哥哥收了铅笔盒也很高兴。
第二天早晨,费霓找到方穆扬,问他“你还借钱吗?要是能还双倍,我还借给你。”
“没问题,你借我多少我都还你双倍。”他问费霓,“你能借我多少?”
费霓从裙子兜里掏出一枚两分钱的硬币。
方穆扬虽然没钱,但并不妨碍他对两分钱不屑,“这点儿我还不够买一个螺丝转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