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个才貌双全的人,心气一定极高;被毁容之后心性大变,也是可以理解的……
&ldo;我,我还以为……&rdo;刘平结结巴巴,有点后悔自己的唐突。
&ldo;陛下不必怜悯。臣这副模样,全拜郭嘉所赐。是以臣以陋面见人,以时刻提醒警醒,毋忘此恨。&rdo;蜚先生的身体在青袍下微微发抖,声音也比平时低沉许多。
&ldo;莫非是他配的毒药?&rdo;
&ldo;不错。我中的这种毒,叫做半璧全,是他得意的手笔之一,人中此毒后,一边身子毒疮频发肿液肆流,另外一半却越发晶莹细腻。无药可救。&rdo;
&ldo;这纯粹是为了整人嘛……&rdo;
刘平心中暗惊。这&ldo;半璧全&rdo;摆明了打算让人生不如死,进退两难,挫其心志。这等手段,唯有郭嘉才做得出来。
&ldo;所以臣发过重誓,一日不杀郭嘉,便一日不除此袍。&rdo;蜚先生一边说着,一边把自己另外半边脸重新裹起来。
刘平道:&ldo;如此说来,难道你也曾是华佗弟子不成?&rdo;
蜚先生呵呵惨笑一声,后退了数步,轻轻摆头:&ldo;我与他同是颍川出身,关系还不错。那时候我们年轻,都喜欢四处游学,相约一起去华佗那里求学。结果他在华佗门下混得风生水起,与华佗的侄女华丹打得火热,我却是班里最不起眼的一个,根本不为人重视。就在他意气风发之时,我送了他一杯酒,在酒里下了合欢散。我的本意,只是想让他难堪。结果那天晚上,恰好他出去与华丹幽会,正赶上药性爆发,他竟将华丹jiany。等到郭嘉醒来,发现华丹已羞愤自尽,他只得连夜遁逃。&rdo;
&ldo;然后郭嘉对你展开了报复?&rdo;
&ldo;不错。以他的才智,轻易就推测出是我干的。我知道闯了大祸,也早早溜掉,却被郭嘉追上了门。我们斗了很久,我虽然逃得一条性命,但也中了他的半璧全,弄成现在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后来华佗闻讯狂怒不止,把其他弟子尽数阉掉,打发回家。他们中的大多数都被我招至麾下,与郭嘉为敌。&rdo;
&ldo;嗯……&rdo;刘平一时不知该如何评论才好。
蜚先生似乎洞悉了刘平的心思,独目she出锋芒:&ldo;陛下你一定在心里想,分明是你这个家伙嫉妒郭嘉的幸福,才故意陷害他。一个嫉贤妒能之人,有此报应天公地道,为何还如此怨天尤人?&rdo;
刘平被说破了心事,只得尴尬地笑了笑。
蜚先生声调忽然提高:&ldo;你搞错了!我刚才说的故事,不是这一切恩怨的因,而是果!不是我陷害华丹,郭嘉才对我进行报复;而是他先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我才会对他的一切进行复仇!&rdo;说到这里,蜚先生恶狠狠地用唯一一只眼睛瞪向南方,干枯的手指怨毒地一勾:&ldo;他夺走了我的东西,我就要毁灭他的幸福!就这么简单!&rdo;
蜚先生像是一头伤兽般嘶吼起来。刘平刚想追问这一段恩怨的源头到底是什么,蜚先生却把情绪陡然一收,冷冷道:&ldo;等到官渡事了,我的复仇之战完成,就会辞官隐退。届时我自然会把这一切讲给陛下听,现在大战在际,莫要让这些闲事乱了陛下心思。&rdo;
说完蜚先生叩拜而出,留下刘平呆呆地留在原地。
在这个纷乱的战场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恩怨,自己的因果。这些密密麻麻的思绪交织成经纬,促成一个又一个谋略,一次又一次斗争。刘平想到自己要在如此复杂的大网里寻找到自己的道并贯彻下去,一时间居然有些恍惚,质疑自己是否能做到这一点。这张密集的大网,让他有些艰于呼吸。
这可比在河内she杀一只母鹿难多了,刘平心想。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之后,这个淳朴开朗的河内青年已被淬炼成另外一个人‐‐内质未变,心思愁绪却多了不少。他如今所处的位置,正是一场大风暴的眼中,俯瞰着天下,同时被两股力量撕扯着。他拥有多重身份,在每个人面前都要先想清楚自己是什么身份,时刻记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刘平微微闭上眼睛,觉得有些疲累。
可他一点睡意也无,心中烦闷,便起身拿起一壶西域出的美酒,信步走出院落。此时外面月色溶溶,一片清寂,几簇丁香在墙角悄然开放,教人完全想象不到这里临近着尸山血海的战场。
邓展忠心耿耿地站在外头值夜,看到天子出来了,他身子一僵。刘平微微有了一丝醉意,拍拍邓展的肩膀:&ldo;你为何这么做?&rdo;邓展反问:&ldo;这么说是真的了?&rdo;
这段对话没头没脑,可刘平和邓展都听得懂。汉室最大的一个秘密,这个人是知道的,可这个人却不打算说出去。刘平这时候一点也不紧张,反而有一种没来由的轻松。面对这么一个人,他可以卸下所有包袱,不再有任何顾虑,不必考虑自己扮演的是谁,充分享受做回自己的自由。
刘平蹲下身来,掏出两个酒杯斟满,塞到邓展手里一个。邓展想要推辞,刘平却非常强硬。邓展没办法,只得接了过去。两个人端着酒杯,互相碰了一下,各饮了一口,然后同时望天,发现今晚月色着实不错。
刘平晃着酒壶,一杯杯地喝着,轻声细语之间,把自己所有的事情都娓娓道来。邓展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他虽猜到杨平与刘协之间的关系,可没料到其中如此曲折。
&ldo;听了这许多秘密,你都不想发表些议论?&rdo;刘平突然问,话中带着三分醉意。
邓展仰起头来,长长吐出一口气:&ldo;我的家里人都被淳于琼杀光了;曹公对我的知遇之恩,我先后死过两次,也算是报答完了‐‐你的秘密,我现在都不知该说给谁听。&rdo;
&ldo;你明明是忠心之士,为何如今对曹家是这种态度?&rdo;
&ldo;二公子。&rdo;邓展淡淡道,&ldo;是他让我意识到,我们在上位者眼中永远只是一枚泥俑。他们需要你,就会褒奖你,称赞你;不需要你的时候,任你曾经多么忠诚,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把你从棋盘上扫落。&rdo;
刘平沉默了片刻,把邓展的杯子再度斟满,邓展这次一饮而尽,然后把杯子还给刘平:&ldo;不喝了,我还在执勤。&rdo;
&ldo;过来帮我,如何?&rdo;刘平问。
&ldo;做汉室的棋子,和做曹家的棋子,有什么不同?&rdo;邓展半是嘲讽地撇了撇嘴。
&ldo;我不是要你做棋子,而是做朋友。&rdo;刘平认真地说。
邓展摇摇头,婉拒了这个邀请:&ldo;你们是要反曹公的。我虽不会阻止,但也不想参与。&rdo;他停顿片刻,又补充道,&ldo;如果有可能,我希望能游遍中原大地,看看南蛮的密林、塞外的冰雪,听说在东海之外还有瀛洲,西域尽头还有大秦。我都想去看看。&rdo;
刘平忽然很羡慕邓展,他果断地斩断了自己的因果之线,放下一切包袱,把自己变成一个自由之人。
&ldo;那你为何还留在官渡?&rdo;
&ldo;至少我想看完这一战的结局。等我以后到了那些地方,给当地人讲述的时候,总不能没有结尾吧。&rdo;邓展特别认真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