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头大花猫显然还想做最后挣扎。她望着他转头冲出厨房,冲进卧室,大概是想最后确认败露的罪证。她并不着急,胜券在握,她步伐坚定地走向卧室。她看到他撅着屁股钻在床底下,心里想:你真傻,你实在是个大傻瓜。你就这样往床底下一扔,然后自己就把它给忘掉啦?
她从衣橱和墙壁的夹缝里掏出一包东西,那是一张旧的《大公报》,她当时正在读这报纸。里头有一条江西红军打胜仗的消息。红军战士只是把那个大官的脑袋放在竹筏上漂过县城,就让那些杂牌军丢魂散魄,再也不敢进剿。她把纸包放在圆桌上,展开,皱成一团的绉纱陡然散开,就像是枯萎败落的肥腻花瓣,它的边上是块被黄梅天的潮气弄得一团糟的粉扑,发霉的斑点在阳光下颤抖。她觉得这报纸也恰好象征着她的胜利。
她坐下来,倾听他的认罪,倾听他的自白。
你见到过她,在那条船上……他是这样开头的。她是一个白俄,一个女珠宝商人。可后来他发现,她还兼做一些别的生意,你想都想不到,他说,她偶尔会做一些军火买卖。我爱过她,但现在已不爱啦,船上那会我已不爱她啦。他好像是故意使用这种平淡详实的语调。实际上,在船上你很可能看到过我们争吵。她相信这句话,她听到他的低声咒骂,在船首的栏杆旁。在香港,她跟别人上床,一个在安南出生的中国人,她的生意伙伴。我是那样喜欢她……可她太不检点。我不过是提早一天从广州回来,我只是用钥匙打开门,可我亲眼看到那一幕。我看到他们把榻椅拉到窗边,我看到她的两条腿搁在窗台上。我看到那人抬起头,眼神里充满嘲笑。那眼神让我痛苦万分,比亲眼见到她赤身裸体躺在别人的身下更让人痛苦。
你会不会认为,我跟你搭讪就是因为这个?我不敢说没有,也许部分因为这个。可我希望你别这么想。你跟她完全不是一类人。那天晚上‐‐老北门捕房出来的那天晚上,我想我已痊愈。但不全是因为你,那些事情早已过去……我觉得事情已过去好久好久,我想你是一个象征,在那些痛苦麻木终于过去之后,老天终于给我一个启示,给我一件意义重大的礼物。因此我昨天去见她,像个普通朋友那样去看她。我想见一见对我有好处……我甚至想……我说不好,我潜意识里觉得这会对你‐‐对你们有帮助。
她想他指的是军火。她想这对他来说是个勇敢的想法。如果他果真有这样的想法,也许能证明他的确相当喜欢她。这不符合他的天性,他胆小,他平庸,她猜想是那些痛苦将他改变。也许他只是想要一种不同寻常的刺激,就像人家去喝酒,去吸鸦片。但那样也没什么要紧,她想,就算那样,对她来说也没什么不好,没什么两样。
她想该是让他见见老顾的时候啦。她想,无论是出于何种契机,一旦投身到革命队伍中来,组织上会教育他,培养他,把他改造成一名货真价实的战士。要是那样的话,她就接受他又何妨?她就爱上他又何妨?哪怕他此刻仅仅是把她当做一剂治愈失恋痛苦的麻醉药,将来事情会有所改变的。最重要的是,他在巡捕房的关系,会给工作带来巨大的便利。
她走过去拥抱他,伸手到背后帮他掖好衣服,她把手插进他的裤腰,帮他捋平衬衫的下摆,她让手掌在他的后腰上停下来片刻,若有所思地刮他几下,她现在不想做爱,她觉得现在还不需要这个,没必要……也许到夜里再说……
她想,更好的做法是多听听他讲他那些痛苦,她没有意识到,这一大半是由于最近她自己也常常被痛苦所折磨。
1当时一个著名的英国毛纺织品牌。
三十四
民国二十年六月二十七日下午四时二十五分
南京研究小组得出的结论是:这是一群普通罪犯。他们说,事关风格。共产党的地下行动组织绝不会如此行事。在这上头,他们认为自己很有发言权。在共产党的问题上他们自认为是专家。研究小组里几位主要的分析人员,大都对此有亲身体验。他们中有好多人都是从那所学校毕业的,简单说,他们曾是共产党分子,现在则是共产党的叛徒。
这一点,恰恰成为少校抨击南京小组的理由。此刻他置身于一个小型的多方会议中。开会地点在公董局官邸,坐落于法租界西部树荫如穹的毕勋路1上。会议之所以在这所名义属于私人的宅邸举行,纯粹是想让它在形式上显得更加不拘一格。会议是以巴台士领事的名义召集的(虽然他没有坐在会议桌上),他本人也是公董局总董。自从一八六五年圣马塞兰的白来尼子爵2在巡捕房领导权问题上与公董局发生冲突以来,这两个职位一向由同一个人担任。当时白兰尼子爵宣布停止现任包括总董在内的五位公董职务,并派巡捕包围公董局。事情一直闹到巴黎的外交部,那几名被关押的董事是在付出十万法郎保金之后才被释放的,那是在三天以后。外交部后来还专门成立善后委员会,以帮助上海租界恢复正常管理。从那以后,薛华立路总捕房就被置于驻上海总领事的牢牢控制之下,它的几位主要负责长官向来都必须是领事本人最信得过的人。
&ldo;也许诸位是不想让人把共产党组织想得太坏吧,总不能像个犯罪团伙吧?毕竟,那像是青春岁月的激情……哈哈……&rdo;少校当然是在挖苦这些前共产党的反共专家们。他对这小组的成员做过一番调查。租界外国商团的总司令毕沙上校也跟着大笑起来,在目前的讨论中,他一还有同样出席会议的马丁,全都无条件支持萨尔礼少校的观点。多年以来,租界里大部分白人(尤其是有权有势的商人们)对国共两党的争斗啧有烦言。游行示威和罢工早已让市面混乱不堪,要是再加上这种准军事行动,城市游击战,繁荣的租界早晚会被炸成一堆烂砖块。也许解决这样的问题只有通过让上海变成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