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热毛巾将额头仔细擦干,看他仿佛昏沉入睡,长生放下心来。依旧深吸一口气,动手替他脱了衣裳。那些深浅斑驳的痕迹刚刚消退几分,衬得整个身子像一块雨花玛瑙、血丝白玉,叫人视之不忍,偏又不忍不视。
发了一会儿呆,靠坐床头,把人抱起来,让他伏在自己腿上。拧干毛巾擦去身上冷汗,开始再次上药。手下的人昏迷中仍然疼得一颤一颤,长生的心跟着一紧一紧。坚持不过半炷香工夫,额角已经见汗。相比之下,杀一窝强盗要轻松得多了。
拉过被子盖好,入手还是一片冰凉。干脆往下躺,将人搂到怀里,暖着丹田气海。双掌贴在他后腰,默运内息,在肾俞、命门间缓缓游走。没多久,就感到怀里的人一点点放松,终于舒展了眉头,恬然入梦。
门刚响了一声,长生就醒了。屋里一片昏黑,竟不知睡了多久。把子释小心挪开,起身走到外间,点亮灯,理理衣裳,开了门。
还是那个精明的伙计:"小的冒昧打搅。有一位姓卫的公子,正在找人。小的听着,似乎是在找几位大侠……"
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不见!"
伙计应了声"是",正要走,长生又把他叫住,"让卫公子进来吧。"
依自己的脾气,这几个人定要杀了泄愤灭口,偏偏李子释死活不让。权且再认认面孔,好好敲打一番。
卫枢态度恭谨,抱拳作揖:"在下卫枢,代表家人谢过少侠救命之恩。不知少侠怎么称呼?"他已经完全恢复了常态,彬彬有礼,镇定自若,浑然不知自己下午在鬼门关打了一个转。
长生看他两眼,冷着脸转了头:"不必了。我救的是自己弟妹,你们不过是顺便。"
卫枢低了头:"是我们连累了他们……不知道……不知道……"硬起头皮,"小兄弟他……怎么样了?"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哼!"
"这件事……实在对不住之至。只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少侠大概也知道,我的老父亲和嫂嫂都搭上了性命,可说家破人亡……如此遭际,我们……"
长生霍然起身。寒光闪动,拔刀削下一个桌角:"你们一家人,永远不要叫我再看见!"
卫枢吓得连连后退。想起卸妆台上所见,眼前少年实在是个煞星,不禁两腿直抖,几乎站不稳。好半天,才想起自己此行目的,把手中包袱送到桌上,打着哆嗦道:"少侠请……请息怒。这个……我们下山的时候,在几个强盗屋里发现了一些金银。无主之物,也就取了做盘缠。特地送点儿来,几位或许用得上。也算是……算是我们一点心意。"
看对方没反应,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讪讪拉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长生突然冲门外叫一声:"伙计!"吓得他又一哆嗦。
那伙计来得飞快:"大侠有何吩咐?"
"我们的三匹马,卖给这位卫公子了。银子我已经收了,你这就带卫公子去牵马吧。"说着拿过包袱捏捏,摸出一小块碎银扔给他,"赏你的。送走卫公子,把粥端上来,再另外送三个人的饭菜。"
卫枢一头雾水,看着长生结了霜的脸,想问又不敢问。
"听着,就当我们兄弟从来没有见过你们。从现在起,有多远给我滚多远。"一拍桌子,"还不滚!"
门口两个都吓得一激灵,慌忙跌跌撞撞出去了。
长生一手拎着包袱,一手端着油灯,走进里屋。恰见子释侧过身子,拿胳膊支了脑袋,似笑非笑瞅着自己。
"顾少侠做什么这么冲的火气?嗓门大得震天,桌子拍得山响。收了人家的钱,又不肯承情,非要塞给他几匹马……嘻嘻……"
子释早已被他们吵醒。然而这一觉却睡得安适舒畅,轻松惬意。于是趴在被子里津津有味的听外边说话。听到顾长生拔刀子,心想:"他这一回……当真气得不轻……"入睡前的种种一时都记了起来。身边的被褥还是温的,证明那个怀抱的存在。
人算不如天算啊……本以为可以相安无事到不了了之,谁知老天爷来这么一下子。此番彻底坦诚相对,那条若有若无的线猝然寸断,再也无从回避了。心中不知是悲是喜,微微的无奈酸楚,淡淡的欣然安慰。
——此情无计可消除。既如此,且打起精神消受罢。
这一想通,神气举止自然放松,不再有丝毫矜持。看在长生眼里,面前这人经此一劫,容色居然更胜从前:如风沙过后向着阳光直起腰身的冬青草,如冰雪初临迎着寒霜吐露芬芳的百岁兰。
看得胸口一阵阵闷闷的发痛。
放下手里的东西,走过去把被子往上拉一拉:"再捂一会儿,准备穿衣裳吃饭。"
"嗯。"脖子缩进去。听了后半句,却皱皱眉,"还不想吃。"
"不行。"板脸,"不吃硬灌。"
挨训的那个装没听见。又探出头,兴致勃勃:"包袱打开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