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快打啊,他在办公室,我刚离开他。”
海塞斯接了电话匆匆赶来,简单了解了一下情况,便直奔蒋微而去。蒋微还在抄报,戴着耳机。海塞斯过去,打开扬声器,辨听电波声。杨处长在一旁解释说:“你听,这电波声音,和特一号线下线的机型很相似,我觉得。”
海塞斯听一会儿,颔首点头说:“是同一种机型。”
杨处长介绍道:“我了解了一下,这是日产sc-3型发报机的声音特质。这种发报机的特点是体积小,功率大,便于携带,是目前日本外遣特务普遍使用的机型。”
海塞斯又听了一会儿,关掉扬声器,去看蒋微抄报。电报蛮长的,已经抄了满满的一页报笺,还在继续抄。海塞斯一边看着一边沉吟道:“就是它,这回应该没错了,就是我们一直在找的那条线,给敌人空军通风报信的那条线。”
陆所长问:“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海塞斯看着杨处长,“你说呢?”杨处长说:“这是敌人空军的电报格式。”
“对。”海塞斯说。
这时蒋微已抄完一页报笺,遂将它往边上一抹,继续在新的报笺上抄。海塞斯把抄完的报笺拿起来端详着,“嗯,没错的,就是敌人空军的电报。”顺手从桌上抓起一支铅笔,注明:特二号线。随后走开去,一边对陆所长解释道:“这是敌人空军放出的眼线,是飞机和炸弹的眼睛,没有他们提供的数据,飞机不知往哪里飞,炸弹不知往哪里落。这些特务不除,以后轰炸只会越演越烈。”陆所长说:“这就要看你的本事了,只要你能破译他们的电报,这些狗特务就是长了翅膀也跑不掉。”海塞斯停下脚步,指指自己,“就我一个光杆儿司令,破得了这么多吗?我又不是孙悟空,拔根毛就可以生个兄弟出来。”
“你不是还有助手嘛。”陆所长说。
“有比他更优秀的人,为什么不给我?”
陆所长知道他又要老话重提——让陈家鹄下山,便故意支开话去,“这么说现在我们身边至少有两路特务,他们各自为阵,都在为鬼子服务。”看海塞斯没接腔,又接着说,“其中一路特务里就有你的一个同胞,哈,真是龙生九种,种种不同,同是美国人,有人是我们的朋友,有人却是我们的敌人。”
海塞斯知道他在玩什么把戏,瞪他一眼,“谁是你的朋友,我觉得你是我的敌人,处处跟我作对。”掉头对杨处长笑道,“不,你不一样,你是我的朋友。如果没有你和你的部下帮我找出电台,抄录电报,我就成了无本之末,无源之水,就像你们中国人讨厌的泥胎菩萨,只享受烟火不会灵验,办不了任何事情。”转身又对陆所长说,“我觉得你像个讨厌的泥胎菩萨。”说罢,气鼓鼓地走了。
陆所长看看杨处长,苦笑一下,摇着头叹息道:“你说谁是菩萨,他才是菩萨,我都要时时给他赔小心。不过只要不是泥菩萨,能给我干活,我赔什么都可以。”说罢,也走了。
四
从侦听处出来已是深夜,陆所长心中装满了事,无比着急却又无从急起,使得他心头有千钧重,压住了疲惫,没有了倦意,索性在院子里散起了步。重庆的秋夜从来没有“夜凉如水”,即使过了中秋,伴随着秋虫晚蝉的叫声,地表依然在用力释放着夏日留下的热量。只是江风携来了清慡,叫人能够透心一快。
陆所长迎着江风,手指交叉,双手往前平推,然后伸成一个“大”字,狠狠舒了一口气。这个动作自然使得他抬头仰望起夜空来:这晚天气很好,星月齐空,那满天的明星仿佛不解人意,欢快地向这个满目疮痍的大地洒下闪烁而精致的光芒;反倒是那弯下弦月,在激烈的星光中显得疲惫而倦怠,仿佛睡着了一般,安静而神秘。陆所长突然觉得,自己似乎从来也没有看到过如此富有魅力的星空,它打破了以往平淡的静谧,隐隐露出宇宙浩瀚的狰狞,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活力。陆所长心中的千头万绪,就这么在如织的星光中渐渐理得清晰,千头万绪从一瞬间开始,变作一条越来越明白的线,而这条线的和终点都指向了同一个地方,那就是陈家鹄。
是的,是他,陈家鹄!海塞斯也好,萨根也好,惠子也好……包括杜先生在内,人人都有动作,人人都有目的。在他们所有或简单、或繁复、或直接、或吊诡的动作以及或好心或歹意的目的中,直接指向的都是陈家鹄。他陆某人如何对待陈家鹄,势必成为一切问题的关键。
那么,该如何对待他呢?答案其实很明显:就是让他尽快下山,进入黑室工作。这也就意味着必须尽快将陈家鹄和惠子的婚姻一刀两断。
可又如何来下刀呢?陆所长的思绪像夜色一样弥漫于天际。自然,让惠子消失掉最简单,最容易,但也是最为不妥的。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倘若让陈家鹄看出点什么破绽,他要报复起来也最致命的。想来想去,还是只有让陈家鹄对她死心,主动和她分道扬镳为好。而要达到这一目的,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拿出足够的证据证明她是日方间谍。今天惠子陪萨根去被服厂,这件事一度让他兴奋了一下,觉得这就是证据,但现在他又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他想,如果惠子和萨根是一伙的,他们就没必要多此一举,找汪女郎去邮局打听地址,她完全可以亲自去的。她为什么不亲自去,舍近求远地去找汪女郎?这有点情理不通。情理不通就是证据不圆,有fèng隙,有漏洞。会不会是惠子被萨根利用了?这个老色鬼!他一时陷入了纠结中,苦思,冥想,困惑,胶着,迷茫,乏力,无助……随风包抄着他,吞没着他,他感觉到了夜风的冷。
依然是这天晚上。
海塞斯的心情却与陆所长截然相反。
海塞斯离开侦听处,直接回了破译楼。在灯光昏黄的走廊上,海塞斯遇到了值夜班的钟女士。再昏黄的灯光也遮蔽不了钟情人那双写满三分幽怨和七分渴望的眼睛,就像黑暗中的猫眼,能够穿人心魄,伴随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温柔地刺向海塞斯敏感的神经纤维。海塞斯却没有迷醉,他上去把住钟女士的双肩,像情人却更像是长者,面色凝重,用散淡而严肃、平静而不容辩驳的口吻对她说:“我今晚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你应该比我更能理解,所以……改天吧。”钟女士略为不安地点点头,是理解的意思,支持的意思,然后轻轻挣脱海塞斯的手臂,悄无声息地走了,像个懂事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