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沈云勤带着鸦兄,凭地图一路往肃州而行。先向东去,再往北折,很是翻了几座山,穿了几片戈壁。一路上,多是风餐露宿、晓行夜歇。幸而临行前吐蕃人赠送的物品极多,水囊、火石、毯子这出行三宝一样不少,羊肉饼、奶酪、肉干等吃食应有尽有,还有些换洗衣物、备用鞋袜以及一包唐钱与细碎金银,林林总总裹成一个大包。
一开始的几日,都是沈云勤背了包,鸦兄伏在包袱上方,寻个软软的地方睡觉缓神。连缓了几日,方有了些精神,又开始上跳下窜,前飞后探地忙碌起来。有了鸦兄在天上帮忙,沈云勤补充水囊便方便了许多,再不用白跑许多冤枉路,行进速度也渐渐快了起来。又行了数日,按地图指示,再穿过前面一片戈壁,入了阳关,便到了大唐治下的沙州了。
夏天的戈壁,白日里酷热难耐,夜晚又阴寒渗人。沈云勤担心身体吃不消,便尽量在清晨和傍晚赶路,中午与晚上都停下来休息。这一日正午,他正躺在用毯子支起的一片阴凉中休息,鸦兄则鬼鬼祟祟地蹲在一边。见沈云勤闭上眼,便慢慢挪到包袱前,用喙轻啄了两下,准确地从包袱里咬出一小块闪闪发光的银子来。
自从发现了那一包唐钱与细碎金银,鸦兄便对吃肉丧失了兴趣,时不时从包裹偷叼一枚黄澄澄的开元通宝出来,一口咬作两半,再半片半片地吃下去。初时吃得少,沈云勤尚未发觉;后来见钱物少了许多,还以为是自己不小心丢了,心疼了半天;再后来无意中发觉了鸦兄的秘密,登时大吃了一惊。起初还担心鸦兄能否消化,后见它仿若无事,身体正常,精神还更胜平时,便渐渐放下心,却又在路上将它好生批评了一顿。一则还是怕它吃坏肚子,二则觉得着实有些浪费,这一番“艰苦朴素、勤俭节约”之类的大道理只念得鸦兄双脚发软、双腿打颤、双翅无力、双目发直,直到第二天寻机会偷吃个小金锞子才缓了回来。
不过,自此以后沈云勤便将包袱看得愈发紧了,再难让鸦兄找到偷吃的机会。若不是进了戈壁,每日要休息两次,鸦兄还找不到这样好的机会。却见那鸦兄咬着银块,往天上灵巧地一抛,张口便吞了下去,很是满足的踱回原地闭上眼,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的样子。忽然,它一个机灵,猛地睁开眼睛向来时的方向望了望,翅膀一阵扑腾便如同一道灰影飞上天空。自此鸦兄变了食性,那身黝黑的羽毛便也跟着改了色彩,时而透着一股铜色、时而透着一抹金光,今日刚偷吃了一块银子,自是透着一层淡淡的银灰。
只见鸦兄在天上盘旋了两圈,冲地下的沈云勤“啊啊”地叫了两下。沈云勤不知发生了何事,便爬起来寻个稍高的地方,向远方极力眺去。天边,正有一条长长的黑线沿着自己上午行过的路缓缓而来。
却见那黑线中骤然分出三个黑点,向自己的方向疾驰而来,速度极快,想是发现了什么。沈云勤不知来的何人何物,顿时有些紧张起来。鸦兄倒是好整以暇地从天上落了下来,一副并无大碍的样子,使劲蹭着沈云勤,看看少年能不能看在它辛苦侦查的份上,多少给点金银吃吃,见少年毫无反应,便怏怏不乐地自去阴凉下睡觉。
不一会儿,沈云勤耳边便响起了阵阵驼铃,想必是来者骑了骆驼。以戈壁的地势,他便是跑也跑不过骆驼,于是反倒安下心来,静观事态发展。
又过了一会儿,那三匹骆驼近了,沈云勤忽然发现骑手穿的竟是大唐服饰,当即便冲他们高喊起来。那三个骑手似乎毫无准备,见前面戈壁滩上突然冒出个红衣少年,不似中土人士,倒像个吐蕃的僧人,却又说着一口秦州一代的唐话,显然有些吃惊,速度反而放慢起来,更分出一人拨身回转,向后方大队报信。
剩下的两个骑手似乎异常紧张,手拉缰绳警惕地望着四周,缓缓走到少年身前二十步开外,其中一个面色黝黑的粗豪汉子居高临下向沈云勤喝道:“你是何人,为何在此?”
沈云勤向前走了两步,却见那二人更加紧张,便停下来,大声道:“我叫沈云勤,老家秦州。几个月前被几个恶人掳到山里,不久前方逃了出来。”
见那两个人明显不信,沈云勤又道:“本来我身无一物,幸而遇到个吐蕃集镇,镇上的人资助与我,也无别的衣裳,便只好将就穿了赶路。”
那二人出门在外已久,自是知道吐蕃乡人的人品。荒郊野外、孤身一人,又是个半大的汉人少年,没被扣做奴隶驱使已算是大发善心,反来资助于他,便完全不似吐蕃人所为。见沈云勤这样说,反而怀疑更甚,手便已经按在腰间的兵器把上。
沈云勤见仍无法让人相信,自是沮丧不已。见日头渐渐西落,也不管那二人如何张望,自行回身收拾好包裹,叫了鸦兄起来,继续向北边行去。
两个骑手见这一人一鸟相伴而去,倒也稀奇。无奈职责所在,仍是警惕地望了大半天,却并未发现有任何埋伏的痕迹,只好拨马回身,向大队方向驰去。
沈云勤带着鸦兄又行了两天,那大队人马便在身后也跟了两天。只不过少年光靠脚力,走得慢点;大队人马有畜力驱使,行得快些。两天下来,双方之间的距离已不足一里。
这天晚上,沈云勤正在睡觉,却听身后大队人马那边传来一阵骚动,隐隐有牲畜惊恐之声;起身细听了一阵,也不得要领,便再度合身躺下,不再管别人的闲事。刚要闭目睡去,却见鸦兄似乎格外兴奋,扑着翅膀做跃跃欲试状。沈云勤怕它出去惹麻烦,便一巴掌将它在地上摁了,提起来塞进毯子里捂住。鸦兄一开始方有些恼怒,在毯中挣扎不休;忽见一只手伸进来,指尖上居然夹着块银子,便毫不客气地吞了,安静下来开始乖乖睡觉。
第二天晚上,沈云勤方睡下,大队人马那边再次传来骚动,只听一个“啊嗷啊嗷”的声音格外明显,似是驴叫;紧接着,营地里的声音便乱作一团。鸦兄眼巴巴地看着沈云勤,仿佛也希望一展歌喉,却叫一个小金锞子再次堵住了嘴。
第三天晚上,骚动再次上演。这次,沈云勤据大队人马不过二百步光景;朗朗月光下,自是看得清楚。却见一只野驴似的生物围着营地跑了一圈,叫了一通,营地中的骆驼便惊恐地站起来四处乱跑,惹得骑手们好一阵安抚才让牲口们陆续镇定下来。那驴状物见骚扰成功,便毫不犹豫地掉头而去,让那些企图追出去的骑手无功而返;颇有些敌进我退,敌退我追,敌驻我扰,敌疲我打的战略风范。只是,这一次沈云勤手头却再没有能够堵住鸦兄嗓子的金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