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眉尖微蹙,神情恹恹,只倚在榻上翻着一册书,听得这话,她也不过回头望了春纤一眼:“这两日懒懒的,竟提不起神来……”说了这一句,她忽而想起那杨家与顾家也有干系在,若自己过去,春纤说不得也能见一见那顾茂。想到这一处,她顿了顿,又收回了前头的话:“罢了,出去散漫一回,也是好的。”
见她回转过来,春纤便笑着取来一匣子笺纸并笔墨来。
黛玉从匣子里挑了一张天水碧小笺,挥笔泼墨,勾了一支墨色梅花,方又提笔应了邀约:“使人送过去吧。”春纤应了一声,唤了两个婆子嘱咐一番便自回来。恰巧紫鹃从贾母处归来,后头两个小丫鬟正捧着两盆兰花:“姑娘,老太太今儿有了兴头,令人拾掇花儿,瞧着这两盆倒还使得,便吩咐送与姑娘顽。”
这两盆兰花,一则是蕙兰名品程梅,一则为春兰名品宋梅,枝蔓舒展,花型幽静,自有些许暗香隐隐幽幽。黛玉细看了一回,便点头道:“果是好的。”便令一盆放在桌案之上,一盆放于案几上,手指轻轻拨动了花叶,神情不觉舒缓起来,随口又令抓一把子钱与那两个小丫鬟。
那小丫鬟再没想能得这么一个脸面,不由喜动颜色,忙笑着谢过赏钱。紫鹃含笑抓了一把子铜钱打发了她们,回头便与黛玉道:“阿弥陀佛,姑娘连日没个精神,如今终有点笑影子了。”
黛玉便横了她一眼,目光有如春水,丝丝脉脉,便是春纤一个女孩儿瞧见了,也是觉得芳心微颤,不由得道:“姑娘这一眼望过来,我心里都有些醉了。”
“又浑说。”黛玉面上微红,含嗔带怒地瞪了她一眼,道:“便没个旁人,也不合这般自吹自擂的。”春纤只抿着唇笑,眉眼弯弯间,自然有一派明媚:“我原说得真心话,再无半点假话。”
三人说笑起来,倒是散去了好些愁闷。及等晚间,黛玉与贾母禀报杨家之事,便再无旁话。
及等翌日,黛玉先去了一趟贾母之所,陪着用了早饭,又是说笑两句,便告退而去。不想宝玉见着她去了,也巴巴跟了过来,笑着道:“妹妹这些日子总闷闷的,今儿瞧着却好了些,我也能放心些了。”
“宝兄弟越发用心了。”不等黛玉说话,后头跟着的宝钗便含笑凑了一句,又往黛玉面上望了一眼,丰唇微抿:“方才我也没仔细看,现在看来,果是如此。总不如宝兄弟,竟是怠慢了林妹妹。”
“薛姑娘原极有心的人,如何又说这样的话?”黛玉不咸不淡回了一句,转头看着宝玉犹自巴巴看着自己,心下一软,言语也柔和了三分:“表哥放心,不过是这两日天儿不大好,我瞧着阴雨绵绵,花柳无色,不免也有些愁绪积在心底。今儿云销雨霁,却又不见十分暑热,心底便有些欢喜。不过一时伤春悲秋之意,倒不是旁的什么事。”
宝玉这才笑着点头,又道:“自来伤春悲秋,便在这一番感念之中。妹妹一片诗骨文心,自然越发善感物情,这也是理所当然之事,倒是我糊涂,尽是无事忙的。”黛玉见他这般言语温存,体贴小意,也不由留下略说了几句话。又有宝钗偶尔添一二句话,三人站在外头的院子里,竟有些闲谈之意。
“姑娘……”春纤轻轻唤了一声儿。
黛玉目光一转,往日头处望了一眼,便笑着道:“想来那车马已是安置了,我先过去罢,省得他们空等生怨。后头薛姑娘并二表哥得空,我们再慢慢说话,也是不迟。”
由此便要告辞而去。
宝玉见她眉眼婉转,言语柔和,偏有带着一股清洁女儿姿态,心中愈发看重,不愿违逆了半分,虽说颇有不舍,还是点头笑应了下来。宝钗在旁看着他们言语行止,眼中波光流转,唇角笑意却不减半分,眼见着黛玉离去,她细看宝玉两眼,方回头望向贾母的屋舍,心中思量不休,一时竟也有些失神。
对此,黛玉浑然不知,她虽也知宝钗博学,宝玉温存,但前头种种事端,着实让她对贾府生出几分离去之念,不过她一个孤女,此身无计,不得不居于贾府之中罢了。也是因此,自入了车马,离了贾府,她不觉深深一叹,顿觉肩上松快三分,心里也少了几分愁绪。然则真个察觉到了这般心思,她却忍不住挑起帘子一角,竟回望贾府。
高门深户,煊煊赫赫,谁又知道内里究竟是个什么光景呢?
黛玉心里想着,目光之中便生出几分茫然,半晌才是垂下眼帘,复又轻叹一声。就在此时,春纤取了一把扇子与她扇了扇,笑着道:“在外头不觉得,轿子里便有些气闷。姑娘可觉得好了些?”说着,又取来一块纱帕,轻轻擦了擦她的额头。
“我好着呢。”黛玉笑着将那扇子夺了过来,又细看春纤两眼,反与她扇了扇,抿着嘴笑道:“我瞧着,倒是你合该这么扇一扇呢。”这却说得不错,她生来体弱,这些年仔细将养着,也略有不足,不免身姿纤弱,冬日虽觉酷寒,夏日里却从来不觉十分暑热,体自清凉无汗。倒是春纤面色绯红,额上已是蒙上一层浅浅的细汗。
“姑娘又是排揎我。”春纤也不恼,自取来帕子拭去额间细汗,又与黛玉说笑两回,不觉便是到了杨府,自角门而入,又坐青绸小轿到了后院儿,早有严氏领着杨欢相迎。
黛玉伸手握住严氏的手,笑着道:“嫂子降阶相迎,我又如何受得?自来都是亲戚,又有长幼之分,何必如此?”严氏闻言笑道:“虽说你我本是同辈,到底相差十余岁,你又极好,我心里倒似将你当做女儿一般,很有些亲近之意。如今不过略走两步,又有什么?”
两人说得客气里透着亲密,杨欢在旁听着不由一笑,道:“自那日后,母亲总念着表姑,连着我也不似前头看着好了。我还纳闷呢,原来竟是这么一个缘故。唉,说的是旁个人,我再不服的,偏是表姑,便是嘴里不服,心里也得服气。”
严氏便伸手点了杨欢额头一下,嗔道:“越发什么都敢说出来。”
这般说笑一阵,众人便俱是回到屋子坐下。
黛玉虽有几分娇惯的性情,学识灵窍却是一时之选,又生得姣花软玉一般,由不得严氏母女越看越爱,不过一二个时辰,竟越加亲近怜爱。严氏一面欢喜,一面心里不免叹息,暗想:却是自家无福,这么一个姑娘,论说起来样样都是拔尖儿的,偏隔着辈分儿,竟不能娶来做儿媳妇。
想到这里,严氏不由微微一叹,转头却见着春纤正立在一侧,眉眼如画,与黛玉一站一坐,一明媚一超逸,真真是相映成辉。她心内不由一动,那边黛玉已是为着那一声叹息,转头望向她:“嫂子可有什么事须得办去?”
“可不是,忽而想到一桩事,却得紧着办去。”严氏回了一句,黛玉自是笑着说无妨:“原是自家亲戚,又何必这般客气,听阿欢说府中有好花木,我心里正想去看一看呢。只不好张口,倒是得了嫂子这一句,想来合该有此眼福。”
严氏见她说得情致婉转,心里越加喜欢,略说了两句话,便令杨欢好生领着黛玉去园子里顽一回:“也不过是寻常花木,好在如今正当时候,倒还可一观。”黛玉杨欢俱是含笑应下,且先送严氏离去,才是双手交握,一道儿往花园子里去。
黛玉一面与杨欢说笑,一面回头对春纤道:“我这里横竖无事,你只管去那边儿的亭子里坐一坐——这两日你身子也有些不好,竟还是歇一歇得好。”春纤听得心里纳闷,暗想:我好好儿的,这话又是从何说来?
好在两人相处日久,目光一对,春纤虽然疑惑,却还是点头应了一声,自转身往先前瞧见的亭子走去。黛玉目送她而去,恰瞧见那边儿花树间隐隐约约有人影闪动,不过片刻,便远远见着个清俊少年沿着石阶漫步而上——不是旁人,正是顾茂。
因离着不甚远,黛玉看得分明,不由往后两步,正要转头避开了去,不想那边顾茂已是转首望了过来。登时四目相对,一时俱是一怔。黛玉面上微微一红,半晌后便颔首为礼,转身离去,心里却暗暗生出几分别样思量:与这顾家郎君前番有数面之缘,只是彼时不同今日,总不曾细看。如今细看来,倒是与春纤真有五分肖似,且春纤生性聪慧,自有一番灵窍,他于此处亦是不俗。想来真个是至亲兄妹无疑。既如此,自己日后少不得多劝一劝她,使其骨肉团圆,也是一桩好事儿。
她这般想着,却不知那边顾茂身形微僵,半晌后才是重头拾级而上,眼角犹自往黛玉之处望去,暗想:虽是闺阁女儿,却得数面之缘,又有春纤之事,难道这也是缘分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