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郡郊外惨状提醒着我生存来之不易,我顿时消散了不少杞人忧天的焦虑。
人活着,真像造物者随意摆弄的一场游戏。
去年此时,我犹是拄杖行乞中的一员,今时今刻,却能穿着干干净净的衣裳,坐在能遮风挡雨的帷幔车内。
那再过几年呢?再过几年的雨天,我又在哪里?
颠簸了良久,终于登上小丘,叔父打起青伞,拉着我和铖儿一同下了马车。
墓园荒草萋萋,雨中仅有两块冰冷的墓碑赫然站立。
“阿姊……铖儿怕……”
铖儿一头扎进我怀里,止不住地掩面啜泣,惹得我也两眼湿润。
铖儿像极了我前世那未成年的弟弟。
当年父亲被送去殡仪馆后,我们回到家中,满心疲惫,只瘫在床上,他沉默了一天,突然失声痛哭,用被子遮住脸,悲恸地说:
“姐,我们没有爸爸了啊——”
每每忆及此处,五脏崩摧,心肝裂断。
这个世界还给我留了一个骨肉至亲,算不算格外仁慈?
可我自身难保,将来崔氏一族顶柱遭曹操屠戮时,我哪里又有十足的把握能护他周全?
叔父给我递过一把伞,我点头接过,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铖儿不怕,别哭,有阿姊在。”
我忍着不让眼泪落下,拉着他的手来到墓碑前,把伞扔在地上。
“乖,听阿姊的话,来,咱们跪下,给阿翁阿母磕三个头——”
铖儿抽噎着,小小脸庞上雨泪纵横,他认真问我:
“阿姊,铖儿自出生时便没了阿母,也不记得翁翁的模样,是不是他们都不喜欢铖儿……是不是,因为铖儿,翁翁和阿母才死掉的?”
铖儿不过十岁,就已意识到死亡的含义,这么多年没有生身父母陪伴成长,他又是怎么过来的呢?
喉咙里哽噎得难受,我悲戚地将他紧紧抱住,劝慰道:
“不许胡说!铖儿是阿翁阿母独子,将来可是咱家的顶梁柱,不准再哭鼻子了,仔细教他们听见!”
这话果然管用,铖儿听了,瞬间噤声,似小鸡啄米般点头。
和铖儿磕头毕,头顶忽晴,仰头一看,原是崔琰上前,将自己的伞给了我们避雨。
这个角度下的崔琰,似乎苍老许多,神情也再不似府中那般肃然。
雨水打湿了他的长衫,仆夫撑伞也被他逐开。
他就给我们姐弟二人打着伞,自言自语道:
“兄长,阿瓠回来了,愚弟无能,未能尽早寻其还家,致使划入别家族录,琰心惭愧,将来不论发生何事,琰都会尽全力护她周全。
“铖儿今年,十岁有馀,也快要长大了……兄长与阿嫂在天之灵,且请放心,琰定视若己出,助其成家立业,自开门户,不令兄长后继无人。”
崔琰的话不多,可他声泪俱下,教我十分感慨,一时陷入沉思。
素来威重端仪的清河崔公,入情深处,原也会似寻常长辈般动容。
早春的冷风,吹打在脸颊还是有些疼,在淅淅沥沥的雨中,我第一次完成了对今世父母的祭拜。
自叔父被曹操特辟为别驾,且世子亲自登门送礼后,族中亲眷无不亲附拜谒,莫说本县,就是邻县乡绅士族,都纷纷遣人携礼登门。其中缘由,不言而喻。
我每日素服,跟着叔父学着打点府中上下事宜,一来二往,也接触了不少崔氏族人。
没过几日,叔父崔琰便返还南皮去了。
临行前,族里有位名唤崔林的世叔前来饯别,他也不日将去赴任,据说是被曹操征召为邬县县长。崔林家贫,崔琰便遣车马送他这位从弟赴任就职,谁知崔林坚决拒绝,执意徒步远赴邬县。
我向叔母细细打听了些,方知:清河崔氏一族子弟中,凡通才学者,皆被曹操征辟入仕,或为地方官吏,或为司空府掾属。这位名唤崔林的世叔,并无甚名望,连妻家族人都看不起,可叔父却认定他大器晚成,遂给曹操上书力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