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神地写着笔下的诗句,连郭嘉靠近都不曾察觉。
“缨儿所写何诗?”
“《燕歌行》,唐朝一位叫高适的将军写的。先生你看,首尾数句与今时战争,是否及其贴近?”
郭嘉振起绢布,细细地看,轻声地读:
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
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
摐金伐鼓下榆关,旌旆逶迤碣石间。
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
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
……
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箸应啼别离后。
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
边庭飘飖那可度,绝域苍茫更何有。
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
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
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
“自古战争无情,多少中原儿郎,背井离乡,远戍边塞,就此捐生。‘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我徘徊阶下,慨然道。
“谁不希冀和平?和平亦难求。国不强则家不宁,纵然是在二十一世纪,也仍旧各种纷争,世界仍旧不曾停息战火。先生你知道吗,其实,在后世,也并不乏保家卫国的英勇战士。在一千八百年后的中国,仍有大批忘我牺牲的一线医护人员、扶贫干部、民警同志、山村教师……他们都是我们这个民族的脊梁,‘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
郭嘉听了我的话,颇有动容之色,他放下抄着《燕歌行》的绢布,拂袖转身,负手而立,又寂寞地吟咏起古歌来:
“秋风萧萧愁杀人,出亦愁,入亦愁……”
……
郭嘉的病愈演愈烈,比先前去柳城途中时还要严重,每日不但咯痰、咯血,还水米不进,连夜高烧不退,大军就此停驻下来。营地犹在塞外。曹操大军将至临渝,绝无回军之可能,于是曹操派来问病的信骑一个接一个,郭嘉却每每强作康健,喝令信骑传讯早归,务必使曹操继续前军,不可回头。
郭嘉在榻上人事不省,我亦浑浑噩噩,夜不成寐,日日守在他身侧,把头埋进臂弯里梦游。每日端持盥洗盆进出帐中,替郭嘉擦拭额间汗,明明眼睛酸得厉害,却要忍着不哭,只敢掀帷出帐,偷偷抹干眼泪。
“喂——”身后忽然响起曹植的叫唤声。
我凝了凝眼眶中的泪,站着不动,也不回头。
“崔缨,郭祭酒只怕时日无多了,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
我那时明知他这话并无恶意,却仍旧觉得像一根刺狠狠扎进了心里,又想到这几日他既不和我多言,也对郭嘉的病不闻不问,只顾着穿一身铁甲横行在行伍之间,竟觉着他此刻说这话有几分傲慢与风凉的意味。
“曹子建!”我赫然转身,双目与他直直相对,“这世上单你一人见多了生死么?”
曹植语塞,用复杂的眼神盯着我,顷刻,忽又问:“再问一次,你为何选郭嘉为师?”
语未终了,我便接上他的话:“你管得着么?”
等我正要转身离去,曹植却莫名其妙笑了起来。看见曹植的笑,我顿时又拉下脸来,只戚戚地站着,一言不发。
我俩就这样在风中对峙着。
他穿着黑甲,戴起盔帽的样子,真的很好看。
可我从未想过有一日,竟以仇敌的心态面对曹植。
他不欠我什么,我也不讨厌他这人,只是憎恨跟他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恨不得即刻将他得罪一番,跟他结下梁子,让这个人对我越讨厌越好。兴许这样,“曹植”二字就可以慢慢淡出我的世界,他年我远走江湖,或留驻庙堂时,就可落个清净,不必承受太多痛苦的负担。
人的幼稚思维,从不以年龄界定。
后来我才明白,我到底第一步就走错了,从邺水河边初遇那时起,就注定解不开这个情缘死结了。
“公子植,我且问你,在你高贵的眼里,郭祭酒病重,跟其他谋士病重,是一样的分量吗?”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曹植不以为意地说道。
“可郭祭酒是我拜的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