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宁面不改色,甚至连嘴角都不曾牵扯一分,手中转动着树枝,让火将鱼烤的更均匀些。鱼肉渐熟,散发出诱人的香气。“景大夫说的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呢。”
景拓略显出一抹浅笑,眸光如水,低缓温柔的话语从他的口中吐出,“落阳须自有一股异样的甜味且重,加在其他东西里入口会回甘后发苦,但若加在精面里,会将落阳须粉散开,味会散开许多,若再加入桂花酒酿,酒酿能抑制苦味,满口生津回甘,而不发苦。昨日,武老板只用了家常饭菜,以及姑娘给的两块糕饼。武老板本就是酒色之徒,夜间必定会饮酒,致使身子发热起欲,但落阳须却是极寒伤本的东西,一冷一热,那物自然就虚了。”
见他说的条理清晰,显然是望闻问切后就知道了问题在什么地方。夏宁也不替自己开脱,淡淡的嗯了声,视线漫不经心的落在景拓那张容颜平淡无奇的脸上,“既然景大夫都知道了,又为何要替我遮掩呢。”
如果夏宁还是本貌,她会认为这人是见色起意。可她如今是其貌不扬的商连翘。而且,在武家院子里时,他分明是先看了她一眼后,才说武老板是底子亏而引起的。那是临时改意。夏宁眉眼如常,但心中的防备已起。景拓坦然与她对视,声音醇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罢了。”
夏宁挑眉,笑容有几分微妙:“既如此,为何又费口舌告诉我?”
景拓缓缓叹了口气,不像是烦恼的叹息,更像是禁不住她的追问才道:“只是觉得有些可惜。”
夏宁无语而失笑,“可惜什么?”
“落阳须下的太轻了,若再用的多些,在揉制精面时加入浓茶添香,浓茶可缓解落阳须发作的症状却不能治本,食用后即便饮酒,症状也不会虚的太厉害,只会短而急,但效果可达月余,待身子排出去后,才可恢复如初。”
夏宁听得,眼睛微微睁大。不能说不吃惊。名声在外的名医,居然教她如何下毒。景拓却像是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多惊世骇俗的话,温润着目光,用手指了下发出焦味的鱼,“皮已经焦了,再不离火就该浪费了。”
夏宁这才将鱼收回来。果不其然,闻到一股淡淡的黑焦味。她心疼的耷拉着眉毛,而一旁的景拓,却目光温柔的注视着她的动作。在旁人看来,两人倒像是相处的极为融洽,交谈甚欢。此时此刻的商连翘,不再是温柔得体的模样,更是多了几分女儿家生动的表情,或吃惊的瞪眼,或心疼的揪鱼。这是旁人没有见到过的一面。商家人摇着头感慨说道:“虽两人皆是容貌平平之色,但坐在一道儿时,那气韵气质教人远远望着都觉得赏心悦目啊。”
商老大也顺着看去。忽然转念一想。抬起手就冲着那人的脑瓜子上扇去:低声喝斥:“浑说什么!那是能说的话么!一个是什么身份,一个又是什么身份!”
众人这才想起来,眼前这位‘商连翘’曾是何人。他们在京城听闻了夏氏的多少故事,又听得骠骑大将军又如何见她金屋藏娇了三年余,甚至在她与死去的二皇子闹出那么不堪的丑闻时,也不曾立刻要她的命,换做其他人,怕是早就恨不得要掐死这妇人了。坊间将她描绘成了一个十足的妖精。迷得骠骑将军、二皇子为她神魂颠倒,不顾伦常。可在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夏氏亲和、体贴、坚韧,几乎让他们忘记了她的身份。心中一阵唏嘘。传言骇人,将这夏氏的一辈子算是毁了。商老大挥手将众人散开,各自继续准备吃食。自己却想着,殿下之前说要在南境与他们会合,等过了兖南乡离南境就近了,不知殿下现在如何了。希望他们能赶在殿下之前先到南境,好让‘商连翘’在家中多呆两日,老母圆了夙愿才好。-今年的京城,却是一个月比一个月热闹。三月耶律肃大婚,先是府中走水,后又是将军遇刺,陛下命刑部协同追查凶手,这一查,抽丝剥茧牵连甚广,查的人心惊胆战,直到四月里头才透出了风声。行刺耶律肃的凶手竟然是将军夫人的贴身婢女!这个婢女来路不明,原是将军夫人一次外出是偶然救下的,这婢女称自己是乌图兰,是南延人与东罗人生下的,但她留在府中的户籍单子却是伪造的!再往下查,竟是查出了慕家府上大多仆人都是东罗人!有些易容成了南延人,但因身材高大而难以掩盖。这些人的户籍单子,也统统是假的!震惊朝野、京城。堂堂南延朝廷命官,竟然府中蓄养了那么多东罗人而不知!如今东罗虽为附属小国,但东罗公主私逃在先,后又有东罗人行刺征服的东罗的骠骑将军,这口气,南延如何咽的下去?!渊帝大怒,将慕府上下所有仆人统统收押!交由刑部严刑拷打,势必要问出婢女的身份。而更震惊的事情出现了。有人没撑住交代了出来,那名叫‘乌图兰’的婢女竟然就是东罗公主图赫尔!她不曾离开过南延半步!甚至就蛰伏在京城。只为了取耶律肃的性命!而东罗王假意声称图赫尔已经归国,试图蒙蔽南延!东罗如此嚣张,这岂非是在挑战南延的王权?渊帝下旨意怒斥东罗王条条罪行,命其立刻送来王室质子十名!东罗王亲自前来京城写告罪书,立下的属国条约撕毁无效,历年进贡数量翻三番,另将罪人图赫尔交至刑部投案,限期一个月,逾期将免去东罗独立国度的权利,将其改为都城改名东都,剥夺东罗王的藩王地位,废除东罗王室!惩罚如此厉害,这是逼得东罗不得不将图赫尔交出来!对外手段毒辣。对内更是毫不手软。直接废了慕大人的官衔,贬为贱民,世世代代子子孙孙不得再次入仕。慕大人一生清廉,一心为南延。闻此塌天噩耗,顿时心如死灰,写下一封血书辞世。收到了死讯后,渊帝又命耶律肃休妻赶出将军府。慕乐婉早就被耶律肃关在月余,贴身伺候的嬷嬷、女使被他统统调走,将她关在屋子里寸步不得出,却将外面的消息详尽的告诉她。自己的婢女刺杀将军……自己家中的奴仆不知不觉都成了东罗人……自己婢女的身份……陛下废了父亲……父亲留下一封血书自尽……种种事迹,将她的心一寸寸的摧毁、碾成粉末。最后……她竟然还要被休弃!将军竟是对她没有半分情分吗!竟然——还命人送来了毒酒!这是要她去死啊!她如何甘心啊!慕乐婉歇斯底里的大叫着,闹着,逼得侍卫不得不去寻耶律肃。耶律肃没来,来的却是雪音。雪音垂下淡漠的视线,看着趴在地上,脸颊凹陷、满脸撒谎,满目癫狂的女人,一时竟想象不出,一个多月前,她是什么模样。只是雪音的心向来都是冷的。她捏住盛着毒酒的瓷瓶,走到慕乐婉跟前。一手掐住她的脖子,一手推开白瓷瓶上的塞子。就要把毒酒灌下去。可慕乐婉不知从哪儿生出来的力气,疯狂的挣扎扭动着:“我不甘心!!我是无辜的!!!我要见将军!!”
雪音不耐烦的皱眉:“就凭你?”
“是——我还是将军夫人!我要见将军——不对——是皇后娘娘!我要见皇后娘娘!娘娘不会舍弃我的!”
“疯子。”
冰冷的字眼从雪音的口中吐出。她不愿意再听她胡言乱语拖延时间,掐住她的牙关迫使她张口,随后将毒酒直接到了进去。毒酒见血封喉。慕乐婉的脸骤然狰狞起来。雪音松开手,后退一步,任由她倒在地上,捂着喉咙吼吼的痛苦喘息。眼角渗出血泪来:“我是无辜的……为何……我要死……”痛的身子岣嵝,蜷缩成一团。但她仍死死盯着门口的方向,忽然整个身子痉挛,一阵抽搐后,嘴角涌出一口口的鲜血,身上的痛似乎都消失了般。她伸出手去,眼梢扬起,眼中绽放出一抹奇异的光彩:“那一日,将军也曾待我温柔……问我的名字……问我可有被惊吓到……那般温柔啊……将军……”她说的,是第一次与耶律肃相会的事情。但雪音却不愿意她死在美好的回忆之中。将那层美好毫不留情、狠狠戳破。“将军早知你那婢子有问题,才刻意接近你,而娶你,不过是逼那婢子动手罢了。”
“什——”慕乐婉惊吼一声。眼珠子转动看向雪音。但血气上涌,毒酒入五脏肺腑,将她的气息生生扼死在这一刻。她死不瞑目,瞪着眼睛。表情狰狞、可悲。雪音连一眼都不愿意多看,抬脚走出锦苑,命人将她的尸首抬出去,扔去乱葬岗。连一席草席都不给她留。因她的愚昧无知,引蛇入洞、祸及将军。死一千次、一万次也不足惜。至此,刺杀一案尘埃落定,但却揪出许多东罗细作,渊帝下了狠手,不论轻重,一律处死,若窝藏而不知者,轻者贬官一级,重则连降三四级,牵出京城去地方赴任,一辈子再无进入京城的希望。一时间,朝廷人人自危。而在这时候,耶律肃紧闭府门,在家修养、足不出户。但府中的暗卫却来来去去,很是忙碌。东罗王哭诉并不在知道图赫尔公主的行踪,也毫无起身送质子的打算,只是先派了使臣带着大批贡品向南延出发。歉意虽有,但很少。渊帝气的日日在朝堂上怒斥百官,身子骨也愈来愈差。甚至将之前关了紧闭的大皇子提了出来,一起上朝协助处理国事。压根儿没提起皇后的六皇子。后宫风云涌动,前朝愁云惨雾、人人自危。耶律肃坐在廊下,一手执书,一手执黑子,正在与何青对弈。一心两用,棋局上也好不落下风。府兵脚步匆匆送来信鸽。是从遥远的南境传来,傅崇亲笔。耶律肃看完,将信纸递给何青,何青吐出一口气,面上的神情轻快了些:“萧公子的伤好的差不多了,傅副将军一行也终于要启程回京了。”
何青神色舒展。而耶律肃却微蹙了,两指摩挲着黑子,沉声低语:“偏偏是现在归京……”何青警觉的追问:“将军可是觉得不妥?”
耶律肃的视线落在错综复杂的棋面上,似是在看棋,又似是在看南延这盘大棋,“干旱雪灾疫病,加之收服东罗,国库空虚朝局不稳,甚至连远在东罗的东罗王都知晓这些,大着胆子敢不从旨意,西疆、西疆会放过这大好机会,不进犯南延?”
这么一说,何青也觉得有些南境的安稳过于不合时宜。“哒。”
黑子落下,堵住了何青所有的退路。棋局已定,白子输了。何青才要收子,忽然从这局势从看出些许端倪来。他眼神一怔,迅速抬头看向耶律肃,喉咙发紧:“将军是怀疑东罗、西疆两国联合起来对付南延?”
耶律肃淡定的收子。眼底神色划过戾气。“东罗、西疆早有勾缠,只是此次不知他们又要图谋什么。”
再往下的话题,便是禁忌。何青闭嘴,不再说话,也一同收子。气氛沉闷冷凝时,不远处跑来一个白色的毛绒影子,两三下呲溜着就跳上了耶律肃的腿上。趴在他的腿上,奶声奶气的喵呜的叫着。耶律肃也不赶它,任由他趴在腿上,用脑袋讨好的蹭着他的手,耶律肃才冷冷的摸了它两下,小奶猫的声音叫的愈发缠人娇气。看的何青眼睛都快从眼眶里掉出来了。这——不就是夏氏养的那只东罗白猫?将军最是厌恶这种东西,如今——这小东西竟然连将军的腿都做得了,连他这亲信都没枕——呃不对,是连他都不得将军如此温和的对待,这小奶猫竟然还——睡、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