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她与几个丫鬟在一处,磕着瓜子闲唠。听他们说些趣闻,自己手里拿着卷医术,有一搭没一搭的看着。偶尔听见有趣的,便插几句嘴。雪音虽不参与,但也耐着性子听着。她爱看丫头们在自己跟前热闹着。她们正说到雪团子的趣事,夏宁来了兴致,喜事嬷嬷忽然来了,散了众人,又请夏宁去睡,说应当早睡早起,调整作息,这样在大婚那日精神头儿才会足,脸色才会红润好看。夏宁也认了。在这些事上,她脾气还算好。第二日,第三日后,喜事嬷嬷还开始插手她的饭菜。夏宁在天青阁长大,虽不至于缺衣少食,但生活过得清苦,老鸨怕她们吃大了胃口,每顿只给她们五六分饱的食,十几年下来,养的夏宁对吃食要求并不太挑剔,平时口味也偏清淡、甜口的多。只是在南境心疾复发,每月都需要服用护心散,每次吃完那散的七八日,胃口也会跟着败下来。尚在将军府里,耶律肃请了南北口味的厨子伺候着。胃口不济的那几日,她想吃些重口的也方便。跟着伺候的张嬷嬷、丫头们,哪怕是耶律肃也都顺着她的胃口,鲜少有阻止的。这一日她刚服用了护心散,胃口极差,口淡无味,便想吃些酸辣的提提胃口,哪知道她才让荷心去跑腿,被喜事嬷嬷听见又给叫了回来,当着夏宁的面劝道:“姑娘如今可吃不得那些酸辣咸甜的,万一生了痘疮,大婚那日连脂粉都盖不住,没得让将军瞧着龌龊,您这几日先忍忍,可好?”
夏宁盯着嬷嬷圆盘似的脸看了会儿,才勾了下嘴角,笑了应了声好。听见动静赶着出来的张嬷嬷松了口气。她家姑娘主意正的很,这位从内务府请来的喜事嬷嬷也未免太拿自己当回事。亏得姑娘今日心情好,不和她计较。又隔了三五日,夏宁的胃口好转,精神也跟着好了许多,早起她在院子里正要打一套五禽戏,才练了三个招式,被喜事嬷嬷瞧见,远远走来,笑着询问道:“姑娘这是在练什么呢。”
说完恰好走到夏宁面前,拉着夏宁的胳膊,目光上下打量一眼,面上挂着笑意:“虽说女子当弱柳扶风,才惹得男人们喜爱,姑娘这容貌配这身段恰恰刚好,可不得再练了,练得那胳膊腿儿的硬邦邦的,都跟那北方女子似的,在京城可不讨喜。”
夏宁尚未摆出什么表情。倒是守着夏宁的春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连一向面无表情的雪音也勾了勾嘴角,眼中划过一丝嘲笑。嬷嬷看了两人一眼,问道:“丫头们笑什么?”
春华想和嬷嬷说道说道,还未开口就被夏宁一个眼神制止。她摆了摆手,面上的笑意清浅,未达眼底,口吻也敷衍着,“没事,嬷嬷说不讨喜,我就不练了。”
说罢,转身就进了屋。嬷嬷跟在后头也要进屋去,夏宁忽然一个转身,淡淡的笑着看她,“我有些乏了,嬷嬷容我休息会儿。”
说着,又一扬视线,落在雪音、春华身上,“你们进来伺候着罢。”
歇息还要两个人伺候?嬷嬷皱了下眉,见夏宁微冷的眼神,那是她从未见过的。当下不由得愣住了,一个慌神,主仆三人已然进屋,将她关在门外。她贴着门外听了会儿动静后才离开。这一事后,终于到了提亲的日子。耶律肃带着媒人上门提亲,媒人请的是京中颇有威望福相的官媒,是公爵、侯爵府迎娶也要排队请的一位媒人嬷嬷。随着而来的,还有五大箱子。官造的黄花梨木箱子装得沉甸甸的,压得挑棍都弯了。夏宁被喜事嬷嬷扣在屋子里不得外出见人。窗子蒙的严实,也看不见外头究竟是个什么情形,只能听见外面热闹的很,官媒嬷嬷与喜事嬷嬷的谈笑声贯穿了整个院子,压得旁人的声音都听不真切。她听了会儿索性放弃,斜倚在美人榻上看着手中的杂书。过了会儿,雪音进来伺候。她端着一壶茶水,轻轻屈膝放在美人榻的小矮几上。咚。一声轻响,将夏宁散开的思绪收拢了起来。她掀起眼睑,慵懒的看她一眼,“都回去了?”
雪音应了声是,安静片刻后,又道:“姑娘面色看着不大好,不如去床上歇一觉。”
夏宁闻言,不由得抬起手摸了下自己的脸,眉间轻蹙,“有么。”
张嬷嬷领着三个姑娘进来,人人手里都端着物什,恰好听见两人的对话。三个丫头不敢多言,只是关切的看夏宁的面色。唯有嬷嬷笑着走来,端详了会儿夏宁的面色,煞有介事的说道:“自是有的。”
夏氏嘶了声,都要起身去看铜镜了。这几日她才服用过护心散,自己都觉得身子轻快了许多。怎么会看着面色不大好呢。嬷嬷喘了口气,才继续道:“就差啊将相思之情写在脸上了。”
夏宁起身的动作一僵,嗔怪的将手里的帕子扔过去,“当着姑娘们的面,嬷嬷也是为老不尊了。”
雪音垂着脸,看不出情绪。几个丫头掩着唇笑。“方才娘子细眉轻蹙眉间拢几分轻愁的模样,不就是害了相思病的女子么。”
嬷嬷倒是笑的合不拢嘴,怪是稀奇的说道:“怪道老太婆还能看见娘子脸红的时候。”
夏宁被说的不知怎么回事,愈发脸红,怎么也压不下来。干脆拿手中的杂书遮着挡着。却不知,书籍之上露半张红霞般的脸,一双眸子娇艳生辉,愈发招人怜爱。一屋子老老小小笑过后,嬷嬷提起问名也在这一日一并成了。将军与官媒问了夏宁的闺名、生辰八字,回去要写在庚帖上,再匹配八字。雪音冷不丁问了句,“若生辰八字不配会如何?”
嬷嬷面色略有异样,极快的看了眼夏宁。见她仍看着手中的杂书,似乎并不在意这边的动静,这才笑着悄声答了:“将军与姑娘即是得陛下赐婚,如何会八字不配。”
夏宁听得浅笑。她被人遗弃在天琴阁前,生辰八字都是捏造的。为了此次大婚,她的八字特地配合耶律肃的改过一回,当真是如何会不配。这一日过后,便是纳吉,又称文定。男女双方的八字匹配,则男方会备上彩礼上门,商定婚期。待到院子里几棵大树的树叶染上了枯黄之色,满目粹金时,耶律肃又要上门,过大礼。午后,门外热闹的很。近一百抬的黄花梨木、檀木的箱子个个压得沉甸甸的,一路从将军府,横穿半个京城来到宅院外。飘扬的红绸带,伴随着小儿欢呼嬉闹的声音,远远的进了巷子里。再来到宅门之外。宅门被拉开,耶律肃站在门外。一身玄黑暗纹镶金线祥云长袍,腰束鎏金祥云宽边锦带。发髻束以皮质小冠。通身低沉内敛的气质,丰神俊朗之貌。立于门外,令这宅院顿失颜色。喜事嬷嬷也不经被晃了眼。当今南延男子,气质多为阴柔、文弱儒雅之派,面前的骠骑将军身上没有武将的粗鲁野蛮,但眉眼之间的神态却难掩利落英武。这般男子,如何能不让女子心动。喜事嬷嬷连忙回神,将人请了进来,却不引进花厅,而是留他们在院中,又转身将室内的夏宁请了出来。今日她着一身鹅黄的裙裾,发间簪着珠钗绒花,面上粉黛轻施。莲步微移,坠于嬷嬷身后,款款而出。纤细的手腕露在外头,腕上戴着一只水头极好的春带彩玉镯。手指间轻握一柄团扇,遮住自己的容貌。作女子娇羞,不愿露面的内敛羞涩之状。但仅凭着身段、举手投足,便可知是为美人。俊朗的青年将军。俏丽的待嫁女子。遥遥相对站在院子之中,便是看热闹添喜气的人也不经感慨一句郎才女貌,是极配啊!夏宁站定后,轻巧的矮身一福。见此动作,耶律肃清冷的眼中才蔓延一丝极浅的笑意。这是他的夏氏。他上前一步,双手递上礼书、礼单,喜事嬷嬷接过后,耶律肃身后便响起一个朗朗之声,报着彩礼单子。耶律肃更上前一步,离夏宁更近一步。胳膊抬起与肩平齐,手背贴手心,往外一推,弯些背脊,沉稳有力的嗓音在院子里响起。“吾慕夏氏四载,愿聘汝为妇,托付中馈,青山长河,此心不变,共携手至白首!”
一字一句。字字真心。掷地有声。夏宁挡在团扇后的眼眶骤然微热。这一日,秋末的风如此暖,暖的她连心都热了。他抬起头,看向那抹倩影,眸中是沉沉涌动的深情,“汝,可愿?”
她竟是忍不住要落泪。颤抖着嗓音,道:“不负君望,不负……君心……”女子的声音传来。引得耶律肃身后,便衣打扮的军中将领激动的高呼一声:“成了!”
“将军要娶新娘子啦!”
“将军要有夫人了!”
“夫人大喜!将军大喜!”
那些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笑的开怀,掏出早已准备好的喜糖,满天洒向看热闹的街坊邻里,一时热闹不已。院子里,报彩礼单子的声音还未结束,却无人再关心了。耶律肃收回姿势,眉目清朗的望向夏氏。夏宁眼眶微润,悄悄挪下些团扇。她有些想见见他。只是……有些。在扇子将要下移时,喜事嬷嬷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止住了夏宁的动作,一面笑盈盈对耶律肃道:“纳征礼成,还轻将军回去择个黄道吉日,早日前来迎娶咱们姑娘入府!”
说着,一挥手让几个丫鬟扶着她回屋子里。竟是一面都不让他们见。夏宁心知这是规矩,但多少有些心气不顺。耶律肃他们回去后,却忙坏了嬷嬷等人。近一百抬的箱子都要搬入库房归置好,等到大婚那日再赫赫扬扬的作为她的嫁妆从宅子里抬回将军府里去。库房里堆不下,还另外收拾了个空屋子出来存放。累的丫头们极两个脚夫气喘吁吁。收拾好后,夜已深。张嬷嬷顾不得休息,捧着一个小小的楠木盒子去寻夏氏。夏宁坐在铜镜前散开发髻,打算就寝。丫头们都在归置东西,她也不愿意再叫人来伺候。看见嬷嬷捧了个盒子进来,随口问了句:“嬷嬷拿了什么?”
嬷嬷凑近她,神秘兮兮的打开,“娘子您看。”
夏宁不大感兴趣。一手拿着梳子梳发,一面随意瞥了眼。随后愣住。她放下梳子,一张张在楠木盒里翻看起来。里面竟然都是良田契书、庄子地契、各色铺面等等,足有厚厚一沓。夏宁粗略翻了翻,居然还有出售绒花那件首饰铺子,看上面的交易时间,才是今年买下的铺面。这份彩礼……实在过于贵重。夏宁手腕沉了,将这些放了回去。眼神沉着,面上不见欣喜若狂之色。嬷嬷见她这般,微红了眼,与她推心置腹道:“老奴虽不是奶娘,但也算是看着将军长大的……将军自小就不易,如今这些名声、赫赫军功都是将军自己以血肉之躯搏出来挣得的,将军这是将您彻彻底底的放在了心尖之上,将这些全部都给了娘子,只为了让娘子能理直气壮的嫁入将军府中。”
夏宁如何不感动。但面对如此昂贵的彩礼,她轻皱了下眉心,“太多了。这些也只是些身外之物……”嬷嬷斗胆打断她,愈发恳切,“偏偏是连这些,将军都不愿意令姑娘再委屈了。”
夏宁恍惚了一瞬。从陛下赐婚,求来喜事嬷嬷,甚至为她置了一座宅子,为她布置了世安苑,再到今日眼前这些过分昂贵的彩礼……桩桩件件,他对自己的用心,远比她想象的还要多。原来,他对人好起来,竟是能让人如此毫无招架之力。嬷嬷把盒子交给她,双手握住她的胳膊,轻声叮咛:“今后,娘子要与将军和和睦睦,白头到老。”
夏宁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