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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牌坊(第1页)

张昭华叹了口气,道:“马婶儿不要生气,这件事儿,确确实实是二哥做得不对。这点也没什么可以说的,我们家不知道为了他胡闹的事情打了他多少回了,他屁股上花花绿绿的,没有一块好肉,您不信的话就扒开他的裤子看,可不是我们不教训不打骂他。”

门外头有人已经笑了起来,马寡妇提了一口气刚要说话,张昭华就抢在她前面道:“您刚才说是我们家人教唆他去欺负蓝蓝的,这点我们可绝不应下来。蓝蓝是我们村里的孩子,同姓一家,都是姓张的娃儿,是亲人,我们是闲着力气没处使了,欺负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吗?更何况蓝蓝还那么听话乖巧,谁不稀罕——”

“升哥儿为什么跟蓝蓝过不去,”张昭华道:“他知道什么,不过是看着爹娘因为丁粮催缴不上的缘故忧心而已,他只看到我爹的不容易,却没看到您家的不容易。您家日子难过,大人是心知肚明,小孩子却不知道。您要是说这就是我爹娘教唆的,那可就是着实冤枉了他们。”

“你这么说,好像你不是小孩子一样,”马寡妇十分讶然,道:“你怎么说话跟大人一样,口齿如此伶俐!”

“我知道这些事儿,不过是因为我娘每次蒸白面馍馍的时候,都留着一份儿让我给您送过来,”张昭华是给马寡妇家送过两次馒头,不过当然不是每次蒸了馒头都送的:“次次都跟我说您家的不容易,说能帮衬一点是一点罢。您家的田,都是村里人打理,要是按您说的因为您是绝户,所以大家都欺负您家,那您这四十五亩的田,不早就荒完了吗?”

马寡妇被怼地竟无言以对,只是上下打量着张昭华,道:“你嘴巴还真是利索,俺说一句,你有十句等着,俺看王家妹子也不算是个能说会道的,偏你生的一张好口齿,真让人想不明白。”

张昭华嘻嘻一笑:“我不是嘴巴会说,而是理在我这里。马婶儿,今儿的事确实是我二哥的错,我回去一定不叫他讨了好去,另外您要是出门的话,可以把蓝蓝放到我家,我娘看着,我二哥就不敢胡闹。”

马寡妇听到这话,眉毛一挑,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露出一个笑来:“你这法儿倒是好,就这么说定了,你娘在的话,俺肯定放心。”

张昭华也怕马寡妇揪着不放,眼见她终于松了口,也舒了口气,急忙蹿出门外,把看热闹的村民推搡开,往家里跑去了。

等她到家了,王氏正在炒菜,烟太大了,把她熏了出来,只好跑到门口张望,看到张麒和张昶远远地走来,就迎出去接了他们手中的锄头和背篓。

“爹,你把锄头拿回来了,下午就不去田里了吗?”张昭华问道。

“下午俺要去催秋粮,粮长给了三天的期限,”张麒拖着女儿,道:“你的课上完了吗?”

“上完了,”张昭华道:“咱们今儿中午有肉吃啦,先生给了半只桂花鸭,是京城的特产哩。”

等坐到桌上,王氏把菜端出来一看,道:“怎么不见升哥儿?这家伙平时不得见,吃饭的点儿却从来不差的,怎么现在还不来呢?”

张昭华就道:“他堵了蓝蓝在水边,唾人唾沫,还差点把人推下去。”

王氏一听吓一大跳,急忙问道:“这瓜怂怎么使得!蓝蓝有没有出甚事?”

张昭华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道:“马寡妇不依不饶的性子,那是不肯干休的,平常没理也要吆喝,何况这次蓝蓝还被吓得不轻呢,我看她指定会请脚头医来。”

这时候村里没有正经大夫,都是请的赤脚医生,又叫草头医,因为他们张家村有个赤脚大夫脚头快,因此全村的人都唤他脚头医。这个大夫小时家境好的时候念过几天书,长大后随了一个赤脚医生流亡,学了贴膏药丸之类的东西,自己又买了医书来看,也识得一些草药,张昭华也见过他给人治病,也不是瞎胡医,也还有几分大夫的样子。

“脚头医不会乱给她开药的,顶多给蓝蓝弄个朱砂丸吃了,”张麒不以为意道:“朱砂丸就是朱砂做的,他一个卖一分已经赚了,不敢再多要的。俺们给她赔了也就行了。”

“朱砂丸自然没什么,”张昭华道:“但是蓝蓝素来体弱,如果马寡妇央着脚头医给蓝蓝开了名贵药材的方子找到咱们这儿来要咱们掏钱,爹你说掏是不掏呢?”

张昶放下筷子气道:“这个败家玩意——等他回来,俺要抽得他屁股开花!”

“打了骂了多少回,对他一点用都没有,”张昭华忽然道:“他也不能总是在家里什么都不干吧,像他这么大的谁不是在田里干活呢?整天东游西逛的,别最后养成个无赖出来,你们没问过他将来打算干什么吗?”

“吃你的饭,”王氏忽然给她夹了一筷子焖豌豆,道:“哪来这么多话?”

张昭华偷眼打量王氏,觉得她神色不太自然,心里一顿暗道难道她居然知道张升什么打算不成?这可得好好问问。

没想到之后张麒的话却打断了她想说的话,因为他说到了种冬麦的事情了。

往年一般在9月中下旬至10月上旬会播冬麦种了,在此之前要做的就是化锄。化锄就是用一种类似耙子一样有三四个齿的农具疏松土壤,这样把田地翻上几番,可以促进小麦根系生长,有利于发根分蘖,还能够提高地温,提高小麦抗冻能力。

化锄之后,在地里埋上秸秆和肥料,当然这个时候的肥料都是从粪坑里挑出来的,虽然张昭华觉得这样天然无污染,但是挑粪灌溉确确实实是一件最好眼不见的事情。

每一年大概这个时候,张麒就会浑身臭不可闻了,每天晚上回家也是在灶下打地铺,就算洗了也没用,不把种子种下地这味道就会一直存在。

听着张麒说起冬麦的事情,张昭华觉得自己刚才还吃得香喷喷的桂花鸭就就索然无味起来,不过其他人并没有像她这样,一盘鸭肉很快就分完了,他们一家一致决定不给张升留,谁叫他做了坏事呢。

之后的几天过得很平静,他们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马寡妇没有打上门来,只是把蓝蓝送来跟王氏学织布,张升乖乖回来认了错,还是被王氏揪住压在石磨上打了屁股,张昭华觉得张升的屁股在经历了千锤万击之后,已经变得和钢板一样抗击打了。

因为今年有了“鳏寡孤独”不纳粮的新政策,没有了马寡妇的连哭带闹,张麒这个甲长当地意外地舒服,其他几家粮食催缴上去,提前完成了任务。

他们村也有鳏夫,但是人家就不像马寡妇一样闹腾,以前张昭华一直有一个固定思维,那就是官府是鼓励寡妇再嫁,鳏夫再娶的,她在马寡妇闹腾他家的时候就曾暗暗希望过,希望粮长出面,将马寡妇配了这个鳏夫算了——原因很简单,因为这是国家草创的时候,她记得历史上经历动乱之后的国家是迫切希望人口繁育的,所以比如像勾践治理越国的时候,就规定女子到一定岁数要嫁出去,否则就要问罪她父母,像唐朝、宋朝初年政府鼓励年轻寡妇再嫁,将人口的增减作为考核地方官吏的重要指标。

明朝也是汉人正统皇朝,为什么却并不鼓励寡妇再嫁呢——

这个问题她其实隐晦地问过张从叔,张从叔刚开始跟她讲了一番女子贞节的大道理,后来看张昭华并不听信,就给她道了真相,说宋朝之前能守节的寡妇寥寥无几,还大都是自己不愿嫁人的,宋朝朱熹说了存天理灭人欲之后,社会的风向就在慢慢转变,不过终宋之世,能守节的女子也没多少,民间还是该娶的娶该嫁的嫁。

直到元朝,女性守寡行为才成为社会的主流观点和标准的社会典范。

元朝对寡妇守节的表彰制度也延续到了明朝,同样延续下来的还有殉葬制度,而这两样在某种意义上又是差不多的。

不过还是要说明,她所在的这个时代虽然鼓励和提倡寡妇守节,但是也不是强迫所有寡妇必须要守节的,寡妇可以听其再嫁,没有什么处罚,但是对于能守节的人,是旌表门闾,免除本家差役的。但是这个表彰也是有限制的,是“30以前夫死守制,50以后不改节者”,才能获得官府的表彰。

马寡妇是二十九岁守的寡,为了给蓝蓝挣一座牌坊让她在夫家好过,也就真的不再嫁了——论这儿,村里人也都多少迁让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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