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在几乎没有明确宗教信仰的国度里面,医疗体系原本就应该在人的生老病死过程中,起到相当强大的精神抚慰作用,但这一点很少被我们谈到,甚至完全忽略。也有不少医生会做一些这方面的工作,但仅仅是凭着下意识和内心的温度,并没有从理性的角度去系统地梳理它。
面对生老病死带来的未知和恐惧,人们总会有某种宗教情结油然而生。且不说已经确诊的患者,即使是健康的人,在做每年一度的例行体检时,医生哪怕一句不经意的提问,类似&ldo;平时感觉哪儿不舒服吗&rdo;,都会紧张得要命,直到结果出来没问题,这一身汗才算落下去。至于真有病的患者,医生说三句话就能直接把小病吓成中病,中病变成大病,大病直接弄死。第一句&ldo;你怎么才来啊&rdo;,第二句&ldo;想吃点啥就吃点啥吧&rdo;,第三句&ldo;还真没有什么办法&rdo;。尤其是第一句,多坚强的人,一听这话立马吓软了。
1915年,美国一位名叫特鲁多的医生去世了,他的墓碑上刻着三行字:&ldo;偶尔去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在抚慰。&rdo;这三行字里,似乎有着对医生这个职业更为深远的定义。
特鲁多医生年轻的时候,曾患过肺结核,那时的肺结核患者相当于被宣判了死刑。他来到一个宁静的湖畔,等待着独自告别世界,可是没想到,大自然仿佛赋予他一种神奇的力量,他的结核病慢慢痊愈了。
从那时起,他开始致力于对结核杆菌的研究,成为人类历史上第一个把结核杆菌提炼出来的医生。就在那个湖畔,他建立起一所村舍疗养院,为结核病患者提供综合性休养治疗。他从自己的亲身经历中获得了某种启示:有时候,依靠传统技术和药物无法治疗的疾病,反而可以在大自然的抚慰中完成自愈。
医学的困境永远存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抗生素的发明成为无数患者的福音,是特鲁多医生们梦寐以求的黄金时代,几乎药到病除,所向披靡。可是,用不了太久,变异的细菌就会带着极强的耐药性卷土重来。
八十年代,美国药监局在五年间批准了十六种抗生素上市,但是到了新世纪的头五年,只批准了两种新的抗生素。细菌变得非常聪明,复合抗生素都难以将它击败。面对外来的威胁,人类始终有着&ldo;道高一尺、魔高一丈&rdo;的无力感。
此外,有一个蛮沉重的数字要跟大家报告:全世界每四十秒会有一个人自杀,每年因自杀死亡的人数高达八十万,超过因战争和灾祸所导致的死亡人数的总和。那么多人想要放弃自己的生命,这让我们又有了一种新的无力感。
那么,在种种&ldo;无力&rdo;面前,医学的&ldo;力量&rdo;又体现在哪里呢?抚慰。
除了医术本身,心灵的抚慰和支撑原本就是医生这个行当极其重要的一个方面。只有把生理上的治疗技能和心理上的抚慰加在一起,才构成&ldo;医者仁心、治病救人&rdo;这八个字的全部含义。
患者到医生这儿来,往往是带着苦痛,带着绝望。归根到底,与其说是到医生这儿来看病,不如说是到医生这儿来寻找希望。人只要有希望,就不会走上绝路。
后灾难时期,前老龄时代
最后我要说,除了生老病死这些亘古不变的话题,随着社会的发展,医疗系统也要面对很多新的挑战。
第一,复合式灾难。我们经历过唐山大地震、汶川大地震这样的单一灾难,却没有经历过日本福岛地震带来的&ldo;复合式灾难&rdo;。假如地震、海啸、核泄漏同时爆发,如何有条不紊地应对?
第二,老龄化进程。2013年底,中国六十岁以上老人数量已突破2亿。虽然从人口比例来说,大约占总人口数的17,依然够不上真正的&ldo;老龄化社会&rdo;(日本六十五岁以上人口比例为14)。但我们不得不面对的是&ldo;2亿&rdo;这个绝对数字,比大多数国家的总人口数还要多。而且,这个数字从&ldo;1亿&rdo;增长到&ldo;2亿&rdo;的过程非常漫长,但从&ldo;2亿&rdo;增长到&ldo;3亿&rdo;会明显提速。这无疑是个巨大的挑战。
此外,全国还有8000万残障人士,除了自然灾害、遗传、疾病导致残障,年龄增长也会使越来越多的健全人进入残障群体。而全国的敬老院、福利院不过300多万张床位,不足实际需求的2。面对迅速扩张的老龄和残障人群,我们的医疗资源够吗?康复资源够吗?
第三,环境问题的集中爆发,同样是医疗系统必须面对的挑战。哪里有新鲜空气、洁净的水?谁能保障食品安全?华北地区的大气污染、食品安全的隐患、地下水的重金属渗透、病毒的变异……
我非常希望推广&ldo;健康寿命&rdo;这个概念。如果社会平均寿命已达八十岁,而人们普遍从六十五岁开始就频繁去医院看病,这十五年的时间成本、经济成本、社会成本是非常高的,生活质量则是非常低的。如何尽可能广泛地帮助人们不得病、晚得病、得小病、急性病能够及时治愈而不转为慢性病……这是全世界进入老年化社会时,面临的共同挑战。各级政府的意识转变,医生投入的&ldo;软实力&rdo;,是应对挑战的重中之重。
其实我的心情也十分矛盾。一方面我不认为自己有足够的资格站在这里,与这么多医疗界人士进行&ldo;非专业&rdo;的沟通,另一方面,我又非常期待从&ldo;非专业&rdo;的角度,和大家交流我的很多看法。我们原本就应该站在更高的层面上去看待医疗,在全社会营造一种更好的氛围,让医疗事业更好地承担起重要的角色。支持和援助医疗发展,难道不就是给自己的未来更多的信心吗?
为什么我对医生有这样的情感?我的家庭曾经历过一件事,是我大学毕业后回家探亲,返京的前一天晚上,我妈给我讲的。
我的家乡在内蒙古的海拉尔,那个地方很偏远。七十年代,我爸才三十多岁,总咳嗽,有时还带血。有一天,他出差去天津。我妈嘱咐他,办完公事一定要去医院看看病。
我爸在离开天津当天才去医院,结果,被诊断出有癌症。医生不好当面告诉他,只是说:对不起,你不能走,必须住院。
我爸当然不干。他掏出车票对医生说,这是我今天回海拉尔的车票,非走不可。医生就说,稍等,我请领导来跟你谈。医生转身去找领导的时候,我爸溜走了。
晚上,我爸在天津火车站等车的时候,车站广播响起来,居然有人找他:&ldo;海拉尔来的某某某,请到火车站门口。&rdo;我爸走到火车站门口,看见下午那位医生,焦急地站在那儿等他。原来那位医生记住了他车票上的车次。我爸就这样被救护车拉回了医院。
尽管我爸两年后还是过世了,但是我妈在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安安静静地说:&ldo;如果遇上这样的医生,加上现在的技术,也许你爸的病就能治好了。&rdo;
故事并没有到此结束。我在想,母亲为什么在我即将步入社会的时候,把这样一个故事讲给我听?随着年岁的增长,我慢慢明白了,当初的那位医生,从具体救治来看,并没有得到最圆满的结果。但他又是最成功的,因为他的行为跨越了时间,不仅影响了我的父亲,还影响了我的家庭,影响了我。他让我对人世间的爱和温暖有信心,让我尊敬这个行业,让我不管遇到什么样的挫折和困难、挑战,总能记起天津那个仿佛有月光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