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廨舍里很安静,无人说话。
叶小楼则转头,低声向一个不良人吩咐了一句什么,那人连忙离开此间廨舍,少时抱了一个真人大小,以稻草扎制的假人进来,递给叶小楼。
叶小楼没有多说什么,沉默地将那个稻草人放置在地面上,那个以白垩画出的人形框架之内。
李好问伸手捏了捏眉心,凝神细看时,才发觉这立体假人的效果比在地板上勾画出形体的效果更好,此刻他几乎能清晰地看出郑兴朋最后的样子——
这位司丞俯身倒伏在地上,向屏风伸出右手,手指几乎已能触及屏风。他似乎在指控屏风上绘制的美人,又似乎对那美人极度迷恋,即使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也在奋力追求着对方。
李好问倒吸了一口气,仔细观察血迹的情况:他发现坐榻上涌出的血迹最多,其次是榻前的地面,地面上的血迹有衣物拖行的痕迹,一直向屏风前延伸。
李好问心中惊骇,忍不住泛起那个念头:难道《长安消息》上说的是真的,真是“屏风杀人”?
哪知就在此刻,李好问眼前的景象忽然变得生动而清晰——
那是阳光很好的午后,日光从南面轩窗照入花厅内,正照在那幅绘有《美人剑器行》屏风上。那名精心绘制的美人手持长剑,而剑身染血,鲜红的血珠似乎正一滴一滴地顺着剑尖掉落……
这副景象太过逼真,但只维持了一瞬,就仿佛李好问在现场拍下了一张照片,而此刻他脑海中自动有一枚幻灯机重新回放了这一帧。
可是……他从未在案发之后进入郑宅,从未见证过这一幕啊!
李好问瞬间为眼前的景象呆在原地,浑身冷汗直冒,头疼欲裂,满心都是骇异。
“李郎君,你怎么了?”屈突宜一手轻拍李好问肩头,关切地问。
李好问见一旁叶小楼鄙夷的眼光扫来,到底还是压住了心底的骇异,若无其事地摇摇头——自打穿越,他见过的幻象太多了,而且刚才那个……他压根儿不能确认那就是命案现场的真实景象。
“各位,既然已看过‘现场’,就请再随我去看一看郑司丞的遗体吧。”叶小楼给众人指路。
县尉裴兴怀对看死人并不感冒,头一缩便道:“李司丞、屈主簿,下官还有些公务,仵作那里,由小楼陪二位去。”
李好问没有什么意见。屈突宜很郁闷地拱手纠正:“裴县尉,敝人复姓屈突……”
裴兴怀已经溜得没影了。
叶小楼深吸一口气,双眼微闭,忽又睁开,眼神已变得坚毅,带着李好问和屈突宜前往用以停尸的殓房。
长安县的殓房位于半地下,阴冷不见天日。但长安城刚刚度过炎夏,秋老虎的威力不容小觑,殓房里的气味也绝算不上清新。
屈突宜似乎找有准备,又从怀中掏出两条丝绵制成的白色帕子,从荷包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瓷瓶,拨开塞子往帕子上滴了两滴液体,将其中一条帕子递给李好问,示意他像自己一样,将帕子蒙在口鼻之上,帕角在脑后打个结。
李好问在有样学样,将帕子蒙在口鼻上时,立刻闻到一阵清凉而芬芳的味道,似乎是将薄荷与甘菊调配在一起,立即掩盖了殓房里那浓重的腐朽气味。
而叶小楼没有这些装备,只是苦着脸皱着眉头,一步步地下至殓房。三人由长安县仵作引领,一起来到一具粗麻布覆盖的尸身跟前。
叶小楼一伸手,揭下覆盖在遗体面部的布匹。
郑兴朋那张面孔,连同他脖颈上一道被彻底清洁过的创口,一起出现在李好问面前。
“竟保存得这般完好?”李好问忍不住惊问。
郑家的“屏风杀人案”过去已经超过七天,然而眼前的“郑兴朋”肌肤如生,就像是闭目睡去了一般。死亡后尸体应出现的各种可怕特征都未在郑兴朋的遗体上出现。
叶小楼只瞥了一眼屈突宜,不说话。
李好问马上明白了:一定是诡务司提供了某种特殊的方法或者材料,帮助将郑兴朋的遗体妥善保存,维持原样。
他再凝神留意郑氏颈项上那个致命伤口,忽然只觉太阳穴一阵刺痛,似乎有人持锥子在那个位置狠狠凿了一锤,尖锐的痛感在他脑子里尽情反复回荡。他的鼻腔与耳道里突然湿润,有黏糊糊的液体慢慢爬出,但好在有蒙在脸上的帕子遮挡,不至于被人看出。
与此同时,他眼前再次出现了一“帧”清晰无比的画面:在郑家的花厅里,叶小楼正掰过郑兴朋的身体,让死者脖颈上那个致命的伤口朝向上方——现场满目猩红,与殓房里的麻木与死寂对比过于鲜明。
李好问猛地闭上双眼,面带痛苦地晃了晃头。
屈突宜又关切地问了一句,而叶小楼却不屑地轻哼一声:“第一次进殓房不都这样……”
却见李好问缓缓睁开眼,道:“郑司丞颈上的创口比我想象的要小不少。”
那样血流成河的场景,那样可怕的现场,可清理后再看,竟只是在要害处划出的一道小小豁口。
叶小楼的脸色顿时变得不太自然,仿佛李好问误打误撞猜中了关键。
“这个伤口,看起来不像是寻常的刀剑匕首造成的,那件凶器一定非常窄,窄而薄。”
“仵作量了创口,说凶器和屏风上所绘的那柄剑差不多厚薄大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