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王玄同的留意观察,发现这年轻人在宫中几乎拥有无懈可击的风仪,恰如当年的驸马苏璋,尚没有任何可以令自己“种粟”的机会出现。
唯有一次,当御史大夫王宾等人第一次入宫面圣时,提及了信函中的一些内容,依稀是有“靖康”“辽国”的字眼。当时薛恪也在场,立于玉阶右侧。
闻此言,他霍然抬首,秀目中雪亮的目光看向了宫墙之外的方向,随即不知想起了什么,便有片刻的失神。
这眼神叫不经意看到的王玄同一惊。
那晚连官家也观察到了薛恪这样不寻常的举动,便问薛卿,是否有什么不适。
薛恪垂眸告罪,道自己并无任何不适。其后他再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妥,一如从前般沉静侍立于御前。
这会子夜已深,会宁殿中的声音停了下来。
待内翰宰执等人离开、王玄同入殿跟着今上再次走出来时,只见淡月笼纱,月白浸染全身,寒凉如水。
已经是呵气隐约能看见白雾的时节,琉璃瓦与碧甃甓都已凝上了浅浅夜霜,白日里富丽秀美的延福园在这深秋夜色中也不免显得有些凄清的美感。
王玄同低声道:“官家,夜深了,是回移清殿中歇息还是……适才裴贵妃着人来请了……”
后半句话王玄同没说完,因为他已经注意到今上虽然没有直接说明心意,但心中显然已经有了想要去的地方,不是御驾起居的移清殿,亦不是裴贵妃的居所——今上驻足定神,看向的是灯火将息的昆玉殿方向。
那里是朝阳郡君与吴婕妤的居所。
王玄同何其聪明,立即改口,道:“官家,昆玉殿的内人来报,倒是郡君与吴婕妤相处得甚是融洽。郡君对小皇子的喜爱比之亲弟弟尤不及,除了在斋宫抄写经书,回到昆玉殿便是与小皇子玩耍……”
“这便是我没有让蘅儿与阿姊同居一殿,而让她与婕妤同居昆玉殿的原因。”今上闻言不由微笑,然后复又叹息,将王玄同的话打断,“蘅儿与颢,他们本来就是亲姐弟……那么便去昆玉殿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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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福园虽是以园林为名,实则是一座宫殿群,内有宫殿近三十余座。它是为了明年的国朝庆典专门修建的,独立于在宫城之外,有点类似于圆明园之于紫禁城的意思。
皇宫禁中与延福园之间有丽泽门与直道相同,幽雅舒适。自建成以后,今上亦时常在其中休憩。
各宗室与命妇早在几天之前便进了延福园,白日便在园中的青城斋宫里为授衣节和太后生辰抄写佛经积功德,夜间便各自住在延福园各处。
这是宗室贵戚和一等命妇才有是殊荣,不过因为严格意义上算是在皇宫外了,因此大家也相对随意些。
苏蘅那日是跟着康阳长公主的车辇来的延福园,住进的是昆玉殿。
她觉得有些奇怪,明明康阳长公主和苏葵住在延福园中的拂云阁,皇城司的人怎么安排自己怎么跟素不相识的吴婕妤与小皇子一道住?
听闻吴婕妤是今上的宠妃,诞下小皇子后,虽然还未封妃,宫中人私下里便已经以“吴妃”来称呼她了。
苏蘅心里惴惴,上辈子宫斗剧看得多,心想宠妃都该是些副跋扈张扬、恃宠而骄的厉害角色。自己一个蹭长公主面子进宫的驸马庶女,还是少说点话好,别像成天在自己府里那般不着调的咋咋呼呼。
初次见到吴婕妤时,她穿了一身缃色旋裙,豆青襦袄,头上戴了只羊脂玉钗子,很是家常的打扮。
吴婕妤见了苏蘅进来,立即起身行礼迎接。这让苏蘅有点受宠若惊,连忙也对着吴婕妤还了个礼。
吴婕妤说话软软绵绵的,带着点越地的口音,不像什么宠妃,像是寻常大家中的娘子那般温良和善,叫苏蘅无端想起“新霜黄·菊重,久雨翠梧稀”这样的淡雅诗句。
在斋宫,苏蘅和吴婕妤抄佛经都慢。偏生不知为何,她们俩人要抄的经比旁人更外多些。旁人早抄完了,她们俩还在勤勤恳恳地写着。
苏蘅无语望苍天,小学被老师留堂罚抄课本的噩梦怎么还延续到这辈子来了呢。
不过几天下来,苏蘅和吴婕妤倒似有了些共患难的革命友谊,相处也渐入佳境。
苏蘅上辈子就碰上过“共患难”的事儿。
那时候被爸妈送去打着“强健中国学生体魄”为口号的夏令营军训,和一帮不认识的小孩在烈日下盘山远足跑步,三个星期下来,大家都是互相匀藿香正气水喝的情分儿,革命友谊深刻,就算以后去了不同城市,还保持着密切的联系。
这回这算什么呢?斋宫冬令营?苏蘅叹了口气,躺在昆玉殿的东阁,翻来覆去睡不着。
因为抄经抄得慢,今天她在斋宫里就吃了两块广寒糕当晡食。
两块小小的广寒糕,拼起来还没有巴掌那么大。苏蘅想起家里春娘做的翡翠烧卖、酱肉馒头、鸡丝粥、拨鱼儿、鸽松白菜包、糖酥月饼,咕咚咽了口口水。
没吃饱,地龙烧得再暖和,锦被下的手脚也是冰的。
苏蘅看着软烟罗帐外透进来的月色,叹了口气,睡不着啊睡不着。
笃笃笃。
苏蘅竖起耳朵,确认自己没有听错。
笃笃笃。
侍奉苏蘅的宫女轻声问:“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