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非洲那年她15岁,对义父的好些话并没有很深的感悟。感悟随年龄而加深,也许直到义父在她面前坐化这一刻,她的感悟才到了火中涅磐的地步。依今天法庭辩论的情况,她很可能脱罪。但她现在的想法有变化--不,她不想拖延下去了,她要借此机会把义父的主张和盘托出,把它合法化,变成社会意识的主流。至于那是否会加重自己的刑期,真的不是她关心的事。
似乎听到隔墙囚室里有脚步声,那是丈夫的囚室,莫非今晚他也失眠了?三个月来两人虽然隔墙而居,却如远隔银汉,半点儿消息也不能互通。她走到墙边,想叩击墙壁引起丈夫的注意,但看看屋角的监视镜头,微微一笑,打消了这个鲁莽的主意。看守所对她已经很优待了,她不能滥用这种优待。景栓爱她极深,但两人的婚姻能否维持下去也是疑问。要推行义父(教父)的主张,首先得把心淬硬,因为你必然得面对那&ldo;不可豁免的痛苦和死亡&rdo;,包括马医生的不幸、小雪的毁容、甚至包括孙奶奶和义父的死。但孙景栓心太软,尤其是奶奶的死几乎把他压垮了,近来他一直陷于深重的负罪感中。她不忍丈夫这样受煎熬。
那就劝他走吧,离开自己,卸下这副担子。
门上的监视孔被打开,是晚上的例行查房。女看守发现她独坐在露天室里,知道她才失去亲人,肯定很悲伤,就柔声劝道:
&ldo;这么晚了,还是休息吧。请节哀顺变。&rdo;
她平静地说:&ldo;谢谢,我这就回去睡。&rdo;
她回到那张大通铺上,仍睡不着,思绪转到小雪身上。小雪这会儿在哪儿?梅茵自己也是在孤儿院长大的,十岁时义父才把她接走,接到美国,在一个孤儿面前展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所以她非常理解小雪对家庭、父母的渴望心情。现在她的愿望突然破灭,容貌又被毁,这些打击太大了,梅茵很担心她能否抗过去。
但愿薛愈很快找到她,但愿吧。
2 1979年 非洲
梅茵十岁那年,义父在中国终于办妥繁琐的手续,把孤儿梅茵带到了美国,在她面前展开了一个全新的五彩斑斓的世界。十五岁那年,义父带她到非洲旅游,在她面前又展开了另一个新世界,蛮荒、美丽、入骨的贫穷、惨烈的疫情、强悍的生命洪流这一切最终汇成她在人生观上的升华。
1979年暑假,义父带她到非洲塞伦盖蒂国家公园去看野生动物,没想到先碰上一场疫情。两人乘飞机到肯尼亚内罗毕的威尔逊机场,一走出通道口,就有一个四十岁的官员迎过来:
&ldo;你是亚特兰大cdc的狄克森博士吗?我是美国驻肯尼亚大使馆的史密斯。&rdo;
义父笑着说:&ldo;对,我是狄克森。我来这儿是一次私人性质的旅游,可没奢望受到大使馆的欢迎。&rdo;
史密斯苦笑道:&ldo;恐怕你的旅游要延期了。cdc有一封电报,委托我务必尽快转给你。&rdo;
电报上说苏丹南部的延比奥地区又发现了疫情,非常致命,那个地区已经&ldo;毁灭&rdo;了。美国cdc和日内瓦的who马上会派人去,但知道狄克森博士此刻正好已经在非洲,请他先去那儿取得病毒样本。所需设备没有问题,两年前非洲第一次爆发埃博拉,狄克森也参加了医疗组,那次任务完成后设备没有带走,像针、注射器、玻片、抽样瓶、手摇离心机等,都存在附近一所比利时教会中,甚至在教会的冰箱中(那是一台以煤油作能源的冰箱,非洲的电力供应太不可靠)还存有一些埃博拉痊愈者的康复血浆。那时医疗组估计可能还会用上的,他们不幸而言中了。狄克森手中没有去苏丹的签证,问题也不大。在非洲,疫区常常横跨几个国家,因为病毒的越境是不需要护照的。医疗组常常需要临时转赴另外的国家,签证往往来不及办,他们早就有了对付这种情况的办法,有时拿一张who的疫菌注射黄卡就能通过海关。狄克森看完电报稍稍沉吟一会儿,对于流行病学家来说,这个工作责无旁贷,他只是在想如何安置女儿。史密斯说:
&ldo;你女儿可以留到大使馆,我负责照顾她。她是不是来看野生动物?我可以找人带她去,不会耽误她的行程。&rdo;
梅茵立即说:&ldo;爸爸,我跟你一块儿去疫区。&rdo;
狄克森还没有说话,史密斯大吃一惊:&ldo;到疫区去?黑头发的小姑娘,你大概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那儿是地狱,连航空公司都很难往那儿发航班,因为没有驾驶员愿意去。&rdo;
梅茵没回答,看着义父。她来到美国五年,差不多已经变成了一个美国少女,不过有些中国印记是去不掉的。比如,美国的小孩可以直呼父母的名字,这点她就学不来。再比如,她忘不了中国的生身父母,虽然父母死时她才两岁多。生身父母是死于鼠疫,所以她立志要做一个像义父那样有名的流行病学家。狄克森知道她的志向,沉吟一会儿说:
&ldo;好的,你随我去吧。&rdo;他对吃惊的史密斯说,&ldo;我女儿的志愿是当流行病学家,这对她是一次难得的实践机会,正好我也需要一个助手。安全问题你尽管放心,其实在专家眼里,所谓的四级病毒虽然可怕,并非不可预防。&rdo;
史密斯大大地摇头,努力劝了一会儿,劝不动,只好认可。史密斯为他们办妥了机票,他们待在候机室里等下一班飞往喀土穆的航班。史密斯问狄克森,这次可能是什么疫情,是拉沙热、绿猴病、黄热病、克里米亚刚果热,还是76年新发现的埃博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