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阳光影影绰绰地透过窗棂洒在他的身上,像绣了幅抽象的画。可惜这位先生却不知珍惜着当天的最后一点太阳,把领带盖在眼睛上,正在公然偷懒。忽然,有人动了他眼睛上的领带,一束明亮却不刺眼的光流了进来。脚步声只有一个人,于是顾临奚眼也不睁,只说:“别吵,幼不幼稚啊方老师。”“怎么不去看陈默的审讯?”顾临奚闭着眼睛说:“没必要。他认罪了,是不是?”方恒安在他边上坐下:“招的比问的还快。”“菜刀上的血迹呢?”“和陈默、钟力还有所有有记录的血样记录都不匹配。”说完这些,两人同时陷入了沉默,酝酿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答案。之前在医院时,他们聊到陈默成长过程中一定有人在扮演偏正面的父亲角色,而这个长辈较大可能是陈默的爷爷或者母亲。而钟力和陈大强认识是在陈默母亲王阿娟和陈大强离婚之后,王阿娟知道那处废弃厂房的可能极低。另外,从王阿娟和陈默的相处细节看,似乎陈默反而才是占据主动的一方。因此,很明显,目前嫌疑最大的其实是陈老爷子。这样解释也是最合理的。丧心病狂的死者陈大强同时给儿子和年迈的老父买了保险。陈默年富力强又有了提防,的确没必要做出杀死父亲这么激烈的反抗。——但是他那走个路都能被风刮倒的爷爷呢?老人除了这个房子没地方可以去,儿子就像寄生在他骨髓里的妖魔,除了一方死去,永远无法摆脱。“是不是觉得挺没意思的?”顾临奚忽然没头没脑地问。方恒安却一下理解了他的意思。——死者是个吸毒、家暴、意图杀亲的人渣。但就因为他死于一个繁华安全的都市,纳税人养的刑警队为他奔波。最后还要将迫于无奈反抗的弱势群体绳之以法。多讽刺啊。方恒安想,如果再早个五六年,更血气方刚非黑即白的年纪,应该会觉得不值,现在却不至于。顶多有些不忿罢了。于是他问:“你呢?”顾临奚莫名了一下:“我?我更多是因为被卷进了这个案子而被迫参与,并不是真的出自警察的正义感,因此谈不上什么值不值得。”方恒安执着地问:“那其他事呢,你会想自己做的值得吗?”或许是夕阳的光太暖,这会儿的顾教授似乎更有耐心一点:“我已经很久没想值不值的问题了。”他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仰靠着:“你之前不是说过,你有位老师说‘问心无愧’最重要吗?他那时候应该还很年轻,还傲慢到觉得自己的才华能支撑逆流而上;天真到觉得自己能承担全部后果,而不连累别人。”“或者还有种可能。”顾临奚不着调地笑了笑:“他自己也做不到,纯粹不负责任地给年轻人打鸡血。”“因为其实不是这样的,人到了一个阶段,也试了几次‘不可为’的事情,就会发现很多时候‘问心有愧’不是因为懦弱,而是眼前的确没有别的路可以走。”方恒安专注地看着他。顾临奚自嘲地笑了:“是不是有点像借口?”“你当时问我是不是问心无愧,我还没有回答——答案其实是,不能。”“我只能保证自己在做我认为最正确的事,不是最想做的,也不是最无愧于心的。所以我有愧,对被牺牲的人都有,甚至对自己…也有。”“但我从不为自己做过的事后悔。因为我做的事都是必要的。无论重来几次,我都会做出一样的选择,”他微微弯唇:“而且,有愧其实挺好的,总得有点东西折磨一下自己,才能感觉到血其实还没有那么冷。”方恒安看着夕阳最后一抹余晖流转过那人刀刻般线条锋利的下颌,心想,如果有命运之神,或许这一次的确站在我这里。——才会让我在现在听到了他的这番话。如果是五六年前,顾教授对他说的不是“问心无愧”而是眼下这番话,他或许会觉得丧气,觉得此人在找借口,是被逆境打磨了棱角。甚至觉得他冷酷凉薄,和那些世俗精英主义别无二致。而现在,他自己也做了几年的一线刑警,见了太多好人不得善终、聪明反被聪明误,世事无两全。终于学会了妥协,也学会了真正的坚持。半年多前,秦澜刚刚入职时,问题总是特别多,而且可能武侠剧看多了很感性,总问“侠盗劫富济贫对不对”,“杀人报仇是不是值得理解”这种千古谜题。方恒安还记得,自己当时的回答是:“正义这种东西如果有了特例,就不是正义了。区分正义和私情,就是我们做警察的第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