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教授还坐在台阶上对着他笑。方恒安这才发现,顾临奚右手边是一小瓶伏特加。他一瞬间简直要给这人气笑了,且不说罔顾医嘱饮酒,光是在精神病院里还能顺出酒来,也是个人才。顾临奚笑着说:“今天高兴,就喝了一点。就一点。”方恒安已经拉开后车门,一边没好气地说:“你是酒鬼吗?受伤前喝酒、受伤后喝酒,心情不好喝酒,心情好也喝酒。”他这么说着动作却很轻柔,扶着顾临奚的肩让他坐下。却没想到有的人喝了酒后看着分外清醒,其实却已经眼花缭乱。顾教授忽然站起时脚下没力,方恒安那下扶也只是绅士的虚浮,并没施上力。再加上没留神被车门边上的石头绊了一下,顾教授就要往前面栽倒。还出于惯性他顺手扯了方恒安一把。于是两个人一起栽倒在车后排皮质座椅上。方警官的车是宽大舒适的suv。顾临奚恍恍惚惚地顺势躺倒后座上,后脑磕在了扶手上。有点疼,刚才恍恍惚惚的睡意消散了,但又没完全清醒。方恒安被他这么一带,差点栽在他身上,好不容易右手撑住了,冷不丁被顾老师抓着领带往下一拽。他的下巴差点磕在顾临奚的额头上。这突如而来的亲密接触让他心跳如鼓,还没整理好情绪,就听那酒鬼靠在自己耳边,低低笑道:“你心里怪我强势、独断,是不是?”方恒安在他面前根本没掩饰过,甚至可以说要的就是他自己看出来。因此毫不犹豫地默认了,转而问道:“你是觉得自己能帮所有人作出最好的选择吗?对秦澜是,对我也是。”出乎意料的,顾临奚沉默了。车里的空间很小,呼吸间腾起一片稀薄的白雾。顾临奚半躺在后座椅上,方恒安单膝支起,俯下身,两人额头几乎相抵。良久,方警官才觉出他的老师轻轻摇了摇头。“我怎么敢呢?”顾临奚低低地说:“只有没有失败过的人才有承担一切后果的勇气。老师不再年轻了,不是那种敢一夫当关的性情了。我这一生都在挥别,再没有力气失去了。”“我只是害怕了。”他看着方恒安,眼神澄澈宁静。“害怕”这种词似乎主动和顾教授不会联系在一起,但四目相对时,方恒安忽然读懂了他心中的忧怖。方恒安沉默了一下,低头亲了下他的唇角:“那你怎么忽然良心发现,愿意从你那大家长的壳子里出来一会,和我吐露心声了呢?”是因为酒还是吻呢?顾大教授虽然爱把示弱当作手段,但本质上还是情人间一些无伤大雅的情趣调剂。真的流血丢命的大事,可从来是打断骨头也不吭一声的。“因为我忽然明白了人间最可怕的不是分别,而是遗憾。”顾临奚说:“我始终在想…他最后想对我说什么。”他笑叹道:“你如果说我强势,老头子性格也不遑多让。轻易不会肯定赞扬一句,离开海市之类的计划也不会同我商量。这或许也是我觉得他最后那句不是什么好话的一个原因。”“在最初事故发生的时候,我觉得他会怪我。因为那时候觉得爆炸是雪山那边冲着我来的,我自己跑下了车,却将他留在了车上,让他尸骨无存。”他用平静的语气说:“我以为他最后那句话想说’阿熹,我后悔了’。后悔养大了我,我不配为人孙。”“后来,年岁大了,性格也不像年轻时那么极端了。”他借着酒精带来的舒适晕眩感,吐露着心声:“我逐渐意识到,他那样的长辈是不会为这样的事怪我的。”“他一辈子公正无私,初心不改,对公事私事都是。’悔’字是下了格局。或许用’失望’更合适。我的这点想法陈老爷子也看出来了,所以他最后见我一面,其实是想开导我。”方恒安抚摸着他高挺的眉骨:“好了,现在真相大白了。顾老师看来是心理学研究魔怔了,自己想了这许多。”“孙局给陈法官发去了威胁信息,所以在最后一刻,炸弹引爆时,你外公一定清楚害他的真实原因是什么。”“在这件事情里,雪山也只是党派斗争手中的刀,和你更是没有关系。”顾临奚问:“那你觉得他最后那句话,是想对我说什么?”“可能是想让你无忧无虑地活下去吧。”年轻的方警官不假思索地说:“世人或许有凡愚贤德的区别,但是对子女最本质的期待都差不多。”顾临奚笑了起来。那瓶伏特加原来还没有喝完,这么一番折腾竟然还捏在手里,趁方同学思索的时候,他仰头将余酒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