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扶着棺木闭了闭眼,他心里那股情绪的浪潮疯了一般地往岸上直扑,许暮洲深呼吸了一下,压抑着情绪往外走去。
严岑知道他还有话想说,于是自动自觉地跟了上去。
严岑本以为许暮洲走到长秋宫外就该停住脚了,谁知对方压根没有停下的意思,一路向着外宫的方向走。严岑原本还气定神闲地跟着他走了足有四十分钟,结果越走越觉得觉得不太对劲,紧走几步上手拉住了他。
“怎么了?”严岑放软了声音哄:“这么不高兴啊?”
许暮洲没有说话,他的脸色惨白,胸口剧烈的起伏着。
宋雪瑶的任务执念是他从业以来见过最简单的一个——说来说去也无非就是将这支骨笛找出来,然后放到她的棺椁中去。
“阴差阳错。”许暮洲说:“原来结局就这么简单。”
“这世上的事情就是这么容易阴差阳错。”严岑平静地说:“不是所有事情都有戏剧化的发展和轰轰烈烈的结局,阴差阳错才是世事常态。”
许暮洲看着严岑平静的脸,忽然就明白了自己的愤怒究竟来源于何处。
“阴差阳错,说得好听。”许暮洲冷笑一声:“本质上不过是傲慢的人群对待生命的剥削和践踏,如果不是这样,这悲剧完全可以抹消。”
严岑不知道他为什么又提起这个话题,他皱了皱眉,试图跟许暮洲讲理:“听我说,暮洲,这件事——”
“没用,对吧,我知道。”许暮洲说:“等你我走后,柳盈盈还是会安安稳稳当她的贵妃,这件事没有捅破到卫文轩面前,他就也不会对此进行任何处理。等到宋雪瑶下葬之后,柳盈盈还是会带着她那副不把人当人的傲慢嘴脸继续生活——或许不止宋雪瑶,可能还有其他人,其他数不清的受害者。但就因为他们都无法出声,就都被时代遗忘了。”
“我小时候生活在孤儿院,严岑。”许暮洲忽然说。
严岑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个话题,于是谨慎地嗯了一声,没有表达出任何看法。
“我不是父母双亡,我是被遗弃的,就遗弃在孤儿院门口。”许暮洲说:“听老院长说,有人见过我的父亲,那是个非常年轻的男人,还穿着高中校服的,大半夜偷偷摸摸抱着襁褓,忐忑不安地把我扔在孤儿院门外。或许他有过恻隐之心,但更多的肯定是恐惧——恐惧我的存在被人发现,恐惧我成为他的污点。”
“许暮洲。”严岑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情绪开始失控,沉声打断了他:“别说了,这不重要,都过去了。”
“我也没什么好抱怨的,毕竟我十岁之前,老院长对我们这些没爹没妈的孤儿还算好……我已经比绝大多数孤儿都幸运了。”许暮洲继续说:“但是我十岁那年老院长死了,老院长的遗产被人瓜分,孤儿院也没人管,迟迟找不到人接手——于是孤儿院的所有孩子……你知道吗,所有人都能高高在上地肆意决定我们的人生。我看着许多人走上乱七八糟的路,有被人打死在街头的,也有……”
许暮洲的愤怒让他变得没有足够的理智进行表达,他翻来覆去地说了半天,最后咬着牙抓了一把头发,将余下的一切都隐蔽在了一句“算了”里。
严岑沉默下来,他不清楚这个,他活到现在,曾经经历过的往事跌宕起伏,连失败都失败得轰轰烈烈。这一生放在哪都被人唏嘘敬佩,但他唯独没体会过被人当狗踩的感觉。
但严岑终于明白许暮洲的愤怒来源于何处了——他在乌兰身上找到了自己的影子,他对弱肉强食看得很开,但对于被人玩弄人生却有着本能的厌恶。
这是他深埋在骨子里的恨意,厌恶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也厌恶弱小的自己。
“她的愿望就那么渺小!”许暮洲狠狠捶上身边的墙:“就那么一丁点大!她不怨恨任何人,甚至不怨恨这个世道,她唯一想要的就是把乌兰的骨笛放进棺椁!她贪心吗!”
“许暮洲。”严岑说:“你冷静。”
“我够冷静了!”许暮洲赤红着眼:“我找了这么久,这么久的真相,我想让她安息。结果到头来,她的愿望其实就这么简单。”
“但是就是这么简单啊,严岑。”许暮洲说:“就这么一点渺小的愿望,没有泯灭在时间里,它所辐射出的执念大到甚至可以令永无乡捕捉。”
“但明明不应该是这样的。”许暮洲说:“所有事情都有因有果,人有欲望才有执念,但孟晚晴呢,她做错什么了!”
“这次完全就是一己执念!”许暮洲说:“就是因为那股没来由的恶意,她的人生才滑向了深渊!”
这是许暮洲完全不能接受的。
孟晚晴本来可以很好的度过这一生,乌兰的母族虽然不在了,但皇帝会留她一条命。有宋雪瑶护着,她也会过得很好。
但就是这么奇怪,命运不过是在转折中轻轻一拨,一切就都变了样。
第160章长生天(三十)
严岑静静地看着许暮洲,任他发泄。
同情和共情其实是两种东西,人类大多拥有同情心,在遇见悲剧或不平事时,也会对此表达一下自己的同情。
可是共情不是,轻飘飘的安抚简单,真正设身处地地理解却很难。人的共情是有阈值的,一般人的共情只能达到百分之二十到三十,一些绝对理智,或无法进行立场对换的人们会从这个数向下递减,而一些感情非常丰富细腻,且善于思考和立场互换的人们会提升这个值,达到百分之四五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