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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第1页)

妈妈迟疑地问:“他们呢?”父亲依旧没抬头,呷一口汤,一边说:“不管,他们有事。”我们这才端起碗筷闷声不响地吃饭。不一会,父亲抬头看看大家,直通通地说:“日本佬可能很快就要进城了,我已经作了安排,吃完饭后你们就回屋去,尽快收拾东西,准备走。”妈妈问:“去哪里?”父亲说:“回老家。女人和孩子都走,徐娘,你和小兰一道去。”小兰是家里的佣人。满桌子的人都愣住了,面面相觑,但谁也不敢开口问什么。父亲又说:“阿牛送你们去,兵荒马乱的,他可以照顾你们。”我看见二嫂张了张嘴,却欲言又止。

我犹豫一会,终于说:“爸,我不走。”他说:“为什么?”我说:“我要上学的嘛。”爸爸说:“你没看见街上的人都跑了,谁给你们上课。”妈妈也说:“上学就不要去想了,这仗打得人心惶惶的,谁还去上学。”我对妈妈赌气说:“那也不能说走就走,总要给人家一点时间准备准备嘛。”爸爸说:“晚上走,给你一天的准备时间,够了。”我撒娇说:“不够。爸,过两天走吧,我学校里还有好多事呢。”爸爸撩起眼皮瞪我一眼说:“你不要名堂多,现在什么事都没有走重要。”我不敢过多顶撞他,只好僵硬在那,不知如何是好。妈妈伸手碰碰我,让我快吃。我不理她。妈妈说:“还愣着干什么,快吃,还要做好多事的。”我瞪了妈妈一眼,干脆起身往外走。“你去干什么?”妈妈在我身后喊。我没好气地说:“我去收拾东西,准备走行了吧。”

吃完饭,小马驹在天井里“姐、姐”地大声叫我下楼。我刚走下楼梯,他神秘地凑到我跟前,对我嬉笑道:“怎么样?姐,你的白马王子听说你要走了很伤心是不是?”我说:“你说什么呀,别信口雌黄。”他说:“姐,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蒙得了爸妈,可蒙不过我。”一脸坏水地冲着我笑。我心烦着,气乎乎地对他说:“你知道什么嘛。”他说:“凡是你不想让爸爸妈妈知道的事,我都知道。”我说:“我知道你就想来套我的话。”他说:“那你什么都别说,看我知不知道你的秘密。”我说:“知道就说,少啰嗦。我还不知道你的鬼把戏,凡是算命的人都是骗子,什么神机妙算,就是骗人的把戏。”他说:“听着,你的白马王子是某部电影里的一个人,你敢说不是吗?”我一下慌了,十分吃惊地望着他,急不择言:“你……怎么知道?”他一边嘿嘿地笑,一边说道:“天上有风,地上有水,鸟儿会唱歌,鱼儿会说话,你说我是怎么知道的?”说着眼神里和面孔上即刻蒙上了一层飘渺的雾气,整个人都变得虚幻起来。我敲了一下他的脑门说:“又说疯话了!老实交代,你还知道什么?”他双手合十放到鼻尖上,闭目沉思片刻,睁开眼说:“我还知道你两个小时后会从后门溜出去。”他怎么知道的?我还没跟任何人说过呢。这下我真是吃惊了。他把脸凑到我跟前,得意地说:“放心去吧,我会替你保密的。”然后,他竟然将轮椅歪侧着在地上旋了一个漂亮的弧圈,哈哈笑着,滚着轮椅走掉了。第2节  小马驹,我亲爱的小弟,从小被全家人溺爱,又为世人所伤害。他既天真又孤独,既聪明又傲慢,既自卑又自负。他的生活就是在这个家里,轮椅上,但通过他的聪明好学,又走到别人不可及的远处。外人都说他算命算得准极,刚才我也算是领教了一回。

听母亲说,她怀小马驹时经常做梦看见白云仙鹤,算命先生说她怀的是个武将,将来一定能够顶天立地干大事。没想到,自幼给人砍了双脚,成了一个废人。可除了不会走,他什么都比人强,断文、识字、算命、下棋等等,都是一把好手。尤其是算命,几乎出了大名,经常有人慕名而来。报社的罗总编,就是罗叔叔,是最喜欢他的,说他是个通灵的人,并认他为干儿子。我是不信他的,但有时候又觉得他真是神,比如他说我的“白马王子”,这是真的,我确实爱着一个人。我不知道小弟是怎么知道的,可他就是这样,虽然出不了门,很多事情他却都知道。小马驹给人感觉真有点半人半仙,作为人嘛,他没了脚,不会走,不像个正常人,可他又比一般人聪明,学什么都学得快,学得好。他有间大屋子,以前是父亲习武的地方,在后院,门前有棵几百年的老柞木树,小弟九岁那年,父亲把房子的门槛锯了,让小弟住进去。从那以后,小弟白天黑夜都呆在那屋里。屋里有几千册书,他都看过,有的还能整本书背下来。那时候我们家里有个瞎子,是父亲从街上带回来的,因为他救过父亲的命。小弟算命的本事就是从他那儿学的。瞎子带了他两年,有一天突然走了,据说是因为他算到自己如果不走,总有一天会被小弟气死。就是说,瞎子带了他两年,算命的本事已在小弟之下,小弟每天看《易经》,周易八卦那一套东西,了如指掌,让瞎子望尘莫及。

我以前不相信小弟有这么神,直到这一天,我这么秘密的事都被他“算”到了,才刮目相看!

我爱的人就是高宽,他当时是我的老师。

两年前,父亲花了两百块大洋找关系,把我送进上海艺术专科学校时,一定没想到我会违反他的“死规定”,谈自由恋爱。上艺专前,我曾读过一年会计学校,那是父亲希望我学的。可我学了一年,整天打算盘,跟数字打交道,烦死了。有一天,我跟同学去了片厂看人拍电影,觉得那太有意思了,回来就向父亲要求去艺专读书,去学表演。我要当演员!父亲说:“什么演员,不就是戏子嘛,最下三滥的事了。”他极力反对我去读艺专,只是拗不过我的坚持才勉强同意,同时又有一个条件,就是:不准我在学校“搞自由恋爱”。他觉得我们是大户人家,学艺的人大多是自由青年,疯疯癫癫的,配不上我家。我起头也没有这种打算,直到有一天高宽出现!

高宽英俊吗?不,他的天庭过于饱满,以致整张脸有点“头重脚轻”,下半张脸显得特别小。小马驹说他是“异人异相”,说白了,就是长相有点怪,说好听点是有点个性,但不论怎么说都不能算英俊:那种让女孩子一见生情的相貌。高宽有钱吗?不,他甚至连家都没有,父母亲在他五岁前都死了,他自小在姑姑家长大,十五岁到上海闯生活,当过报童,拉过板车,在片厂打过杂。他当演员就是因为在片厂打杂,从演一个黄包车夫起的头,没想到他有这个天分,把个车夫演活了,然后一发不可收,最后演成个大明星。我在上艺专前就知道他,看过他演的电影《秋水》、《四万万》,说句老实话,在听他的词朗诵前,我对他一点感觉都没有。人年轻时都爱虚荣,喜欢人的长相,我觉得他长得一点也不吸引我。我甚至有点反感他,因为平时经常听同学们说他曾跟谁谁谁好过,现在又跟谁谁谁在好,感觉像是个被女人宠坏的谈情高手。第一个学期,我跟他一句话都没说,只在路上碰到过几次。那时他还没给我们上课,他教表演的,要二年级才给我们上课。但他名气大得很,全校师生都以他为荣,路上遇到他,认识和不认识的人都会主动向他示敬,恭恭敬敬,或者惊惊乍乍的。我没理他,视而不见,几次都这样。他可能觉得奇怪吧,有一次主动招呼我,问我是哪个班的,我瞟他一眼,一走了之:就是不理他!我就是这脾气,从小养成的,只要我心烦的人,天皇老子都不理。我决不跟人打肚皮官司,我烦谁一定要显摆出来。我妈因此说我是石头投胎的,不开窍,傻得很,到了社会上一定要吃苦头的。我妈没有改变我,最后是高宽改变了我,他说我这是大小姐的脾气,参加革命后是必须要克服的。

其实,高宽那时就是共产党,但我们都不知道,因为是地下的嘛。放寒假了,有一天,在报社当总编的罗叔叔给了我一份请柬,说他们报社有个三周年庆典的联谊活动,让我去参加。这天天气很好,我想出去走走,就去了。活动在报社里举办,但罗叔叔的报社很穷的,在城里租不起房子,租在闸北区。那地方离我们家很远,我路又不熟,迟到了。到的时候,正好遇到高宽上台表演节目。是词朗诵。朗诵的是岳飞的《满江红》——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

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我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他,更没有想到,他的朗诵竟然那么打动人。会场本是闹哄哄的,他朗诵后顿时变得安静下来,不一会就静得鸦雀无声,以至仿佛可以听见他睫毛眨动、目光拉伸的声音。他嗓音磁性十足、感情充沛,配着自然得体的手势、步子,目光时而远放,时而收敛,声音时而高昂,时而低沉,错落有致,收放自如,真是十分具有感染力。

朗诵了原文后,他又把它译成白话文讲解了一遍。这下,他和台下观众都更进入角色了,激扬的文字与他的激情融会贯通,把大伙的情绪都调动起来,他诵一句,大家跟一句,现场顿时一派热火朝天。我被彻底感染了,也跟着大伙大声念,并且默默地流出了热泪。那泪水滚烫的,我感觉眼睛都被灼伤了。

人真是个怪物,以前我那么反感他,可就这么几分钟,他在我心里完全变了样。从那以后,我一直渴望在学校里遇到他,每次遇到都紧张得手心出汗,心里又在对他默默说:“嗨,停下来跟我说说话吧。”不知不觉中,我甚至养成了习惯:经常在心里跟他说话。尤其情绪低落时,他的身影就会在我的头脑里塞得满当当,我不便对人说的话都对他一个人说了。每到周末,要回家前,我总想他突然出现在我面前,陪我去车站。如果可以,我还想和他一起去旅行,或许是某个未开发的荒凉小岛,或许是某座闻名遐迩的文化古城。我想和他一起吃早餐、午餐、晚餐,在花前月下散步、吟诗、诵词。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叫爱,反正我开始惦记他了,想念他了。之前,我从来没有这么惦记过一个人,他是第一个。可他好像知道我心里秘密似的,整整一个学期都没理我,见了面总是视而不见地走过,好像在报复我。直到放暑假前一天,我们在炎炎烈日下,在去食堂的路上迎面相遇,他手上拿着两个包子,没有任何预兆地叫住我,对我说:“冯点点同学,你暑假准备怎么过?”我都忘记说什么了,反正结果是他告诉我,他在暑假里会在哪里开一堂课,一周讲一次,希望我去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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