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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第1页）

在偶然中，没有破与立的问题。我们总以为立是好的，破是坏的，其实不是这样。以古董为例，如果全世界的古董都不会破，古董终将一文不值;以花为例，如果所有的花都不会凋谢，那么花还会有什么价值呢?如果爱情都能不变，我们将不能珍惜爱情;如果人都不会死，我们必无法体会出生存的意义。然而也不能因为破立无端，就故意求破。大慧宗杲曾说：&ldo;若要径截理会，需得这一念子嚗地一破，方了得生死，方名悟入。然切不可存心待破。若存心破处，则永劫无有破时。但将妄想颠倒的心、思量分别的心、好生恶死的心、知见解会的心、欣静厌闹的心，一时按下。&rdo;

大慧说的是悟道的破，是要人回到主体的直观，在生活里不也是这样吗?一根汤匙，我们明知它会破，却不能存心待破，而是在未破之时真心地珍惜它，在破的时候去看清：&ldo;呀，原来汤匙是泥土做的。&rdo;

这样我们便能知道僧肇所说的：&ldo;不动真际为诸法立处。非离真而立处，立处即真也。然则道远乎哉?触事而真。圣远乎哉?体之即神。&rdo;（一个不动的真实才是诸法站立的地方。不是离开真实另有站立之处，而是每一个站立的地方都是真实的。每接触的事物都有真实，道哪里远呢?每有体验之际就有觉意，圣哪里遥远呀?）

我宝爱于一根汤匙，是由于它是古董，它又画了一朵我最喜欢的莲花，才使我因为心疼而失去真实的观察。如果回到因缘，僧肇也说得很好。他说：&ldo;物从因缘故不有，缘起故不无，寻理即其然矣。所以然者，夫有若真有，有自常有，岂待缘而后有哉?譬彼真无，无自常无，岂待缘而后无也。若有不自有，待缘而后有者，故知有非真有。有非真有，虽有不可谓之有矣。&rdo;

一根莲花汤匙，若从因缘来看，不是真实的有，可是在缘起的那一刻又不是无的。一切有都不是真有，而是等待因缘才有，犹如一撮泥土成为一根汤匙需要许多因缘;一切无也不是真的无，就像一根汤匙破了，我们的记忆中它还是有的。

我们的情感，乃至于生命，也和一根汤匙没有两样，&ldo;捏一块泥，塑一个我&rdo;，我原是宇宙间的一把客尘，在某一个偶然中，被塑成生命，有知、情、意，看起来是有的、是独立的，但缘起缘灭，终又要散灭于大地。我有时候长夜坐着，看看四周的东西，在我面前的是一张清朝的桌子，我用来泡茶的壶是民初的，每一样都活得比我还久，就连架子上我在海边拾来的石头，是两亿七千万年前就存在于这个世界了。这样想时，就会悚然而惊，思及&ldo;世间无常，国土危脆&rdo;，感到人的生命是多么薄脆。

在因缘的无常里，在危脆的生命中，最能使我们坦然活着的，就是马祖道一说的&ldo;平常心&rdo;了。在行住坐卧、应机接物都有平常心地，知道&ldo;月影有若干，真月无若干;诸源水有若干，水性无若干;森罗万象有若干，虚空无若干;说道理有若干，无碍慧无若干。&rdo;（马祖语）找到真月，知道月的影子再多也是虚幻，看见水性，则一切水源都是源头活水……

三祖僧灿说：&ldo;莫逐有缘，勿住空忍。一种平怀，泯然自尽。&rdo;这&ldo;一种平怀&rdo;说得真好。以一种平坦的怀抱来生活，来观照，那生命的一切烦恼与忧伤自然就灭去了。

我把莲花汤匙的破片丢入垃圾桶，让它回到它来的地方。这时，我闻到了院子里的含笑花很香很香，一阵一阵，四散飞扬。

屋里的小灯虽然熄灭了，但我不畏惧黑暗，因为，总有群星在天上。

总有群星在天上我沿着开满绿茵的小路散步，背后忽然有人说：&ldo;你还认识我吗?&rdo;

我转身凝视她半天，老实地说：&ldo;我记不得你的名字了。&rdo;

她说：&ldo;我是你年轻时第一次最大的烦恼。&rdo;她的眼睛极美，仿佛是大气中饱孕露珠的清晨，试图唤醒我的回忆。

我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感到自己就是那清晨，我说：&ldo;你已卸下了你泪珠中的一切负担了吗?&rdo;

她微笑不语，我感觉到她的笑语就是从前眼泪所化成的。

&ldo;你曾说，&rdo;看到我有如湖水般清澈平静，她忍不住低声地说：&ldo;你曾说，你会把悲痛永远刻在心版。&rdo;

我脸红了，说：&ldo;是的，但岁月流转，我已忘记悲痛。&rdo;

然后，我握着她的手说：&ldo;你也变了。&rdo;

&ldo;曾经是烦恼的，如今已变成平静了。&rdo;她说。

最后，我们牵着手在开满绿茵的小路散步，两个人都像清晨大气中饱含的露珠，清澈、平静、饱满。

昨天悲痛的露珠早已消散，今晨的露珠也在微笑中，逐渐消散了。

这是泰戈尔《即兴诗集》里的一段，我改写了一点点，使它具有一些&ldo;林清玄风格&rdo;，寄给你。我觉得这一段话很能为我们情爱的过往写下注脚。我偶尔也会遇见年轻时给我悲痛与烦恼的人，就感觉自己很能接近这首叙事诗的心情了。

我很能体会你此时的心情，因为不想伤害别人，以致迟迟不能做出分手的决定。你是那样的善良与纯真（就像我的少年时代），可是，往往因为我们不忍别人受伤，到最后，自己却受了最大的伤害，那就像把一枝蜡烛围起来烧一样（因为我们怕烧到别人），自己承受了浓烟和窒息。其实，只要我们把蜡烛拿到桌面上，黑暗的房子看得更清楚，自己和别人说不定因此有一些光明与温暖的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