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我刚买回牛来,钱花下一河滩,咋弄呀?”马驹为难地说,“我走了,交给谁管?”
“好弄!”父亲口气更干脆,断然说,“社员谁愿意养,就卖给谁;没人要的话,干脆给人家种牛场退回去!”
“说得那么容易。”马驹苦笑着摇摇头,“我跟秦岭种牛场订着合同哩!”
“你本来就不该去买!”父亲似乎动了气,“现时地分了,牛也分了,你还办啥种牛场嘛!”
“土地该分,耕牛也该分。”马驹说。这是自去年冬天以来父子间一直没有统一的矛盾。去年腊月马驹上台当队长的时候,乡村里到处风传着四川、安徽、河南分田到户的消息,他终于下定决心,在三队实行包干到户了。父亲吓坏了,先是阻挡,后是劝解,父子间几乎失了和气。可春节过后,老汉从县委三千会回来,自己也夜以继日地忙着开会,研究如何分田分牛的事了。生活的急剧变化,把老父亲的嘴巴堵死了,他无法理解这变化,却又习惯于执行上级文件规定的政策,马驹体谅父亲的心情,平静地解释说,“种牛场是一项好副业,更该兴办哩。”
父亲的态度更加强硬:“你走你的。你去开你的汽车,谁爱办种牛场让谁去办。”
“你……那么高喉咙大嗓门……吼喊啥呀?”母亲斥责父亲,委婉地说,“你跟娃好好说嘛,凡事总得商量……”
“我在冯家滩干了一辈子,落下个啥结果,得了个啥下场,你看不见吗?”父亲不但没有被母亲劝解下来,反倒气更冲了,“你还想在冯家滩干呀!哼!办阎啥砖场,种牛场……”
“娃又没说不去嘛!”母亲替儿子说话,“娃只说,那些事情咋样给人交代……”
马驹看着父亲冷峻的脸,克制住自己,把想说的话咽回去了。牛娃还在饲养场里等着哩,绝对不能和父亲在此时吵架。他做出并不在意的样子,轻松地说:“即就是明日去上班,我现在还得去安顿一下,今黑还没人喂牛哩!牲畜不能饿着……”
“你抓紧安顿。”父亲从地上的木墩上站起来,口气缓和了,态度却更坚定了,“这两天,你把自个手里的手续,该给牛娃交代的,该给德宽交代的,都给人家赶紧交代清白。省得自己走了,再找麻缠。”父亲显然是早在他回来之前,已经深思熟虑过,“你到饮食公司,先做合同工。合同手续,我来办,我在公社人熟,你甭管,我这两天给你把合同关系办齐全,你也把三队的手续交代完了,就去找你安国叔上班。”
“噢呀!弄了半天是合同工呀!”马驹故意失望地吁叹,“我还当是正式招工哩……”
“日后有机会就转办正式工人。你安国叔说,县上年年都有名额,解决复员军人当中的困难户。”父亲很有把握地说,“说是这事包在他手上。你想想,他是县饮食公司经理……”
“噢……这样……”马驹站起来,“那我走了……”
“你今黑就跟牛娃、德宽交代手续。”父亲再度催促,叮咛,“事不宜迟,小心中途变卦!”
马驹走出街门。寂静的河川夜空里,传来一声声布谷乌动情的叫声。生活并不平静。他们这个三口人的小小农家里,现在潜伏着一场不好调节的矛盾哩。怎么办呢?
去年秋天,人民解放军边防部队运输连的班长冯马驹,服役七年,复员回到冯家滩来了,回家的第二天,他带着从新疆带回来的葡萄干、哈密瓜,去看望未婚妻。涉过小河,兴致高涨地走进薛家寺村薛淑贤家的小院,令人难堪的事情在毫无准备的时刻发生了。
“你怎么复员了?不是说你提干当排长吗?”
“没有……我没说过这话……”
“刘红眼骗人!”薛淑贤气得脸色变黄了,“原先订婚的时候,他说你马上就是排长了。原来是骗人!”
马驹张不开口。他不知道介绍人刘红眼曾经给人家说过这号话。他在部队时,确曾有过想提他当排长的事。但他最终被挤掉了。他没有对她说过,连给父母也没有说过呀!他看着薛淑贤那气恨的脸色,心里的火直往喉咙眼里窜。民办小学教员,在乡村里算是令人羡慕的职业,有可能转为国家正式教师。他复员时曾经暗暗担心过,人家会不会弹嫌他一个农民呢?可是万万没有料到,刚一进门就听到这样的绝情话。共产党员冯马驹,即使务庄稼当农民,也不能忍受这样的辱贱!他一句话再没说,转身走出门去了。
生活的艰难,何止是婚姻上的挫折!队里穷到拿不出给牲畜抓药的钱,挣这样的劳动日有什么心劲嘛!不到年终决分,社员纷纷议论要改选,大家把眼睛瞅到他身上了。
“不干则罢,干就要干出个名堂来。”他对另外两位新当选的干部牛娃和德宽说,“不然趁早别干。”
三个人居然击了掌,有一点桃园三结义的架势。三只手攥在一起,他慷慨陈词:“咱们这是背水一战哪!人家瞧不起农民,咱们可不能自己瞧不起自己!三年改不了三队的局面,我要求公社党委取消我的党员资格……”
土地和牲畜包干到户了,三队的社员简直跟疯了一样,爬在自己的责任田里下功夫。问题也很快暴露出来,整个麦收前漫长的春季里,劳力闲下了——土地面积太窄了,不够一家男女劳力干呀!他提出办砖场,足以使三队的小伙子和姑娘们有出力挣钱的场所;他的一位老连长复转到地方工作后,安排到秦川牛繁育场当场长。因为这点关系,老连长给他们队提供了方便。这是两项好副业。砖场办起来了,种牛场也办起来了,当他的改变三队穷困局面的计划刚刚展现出令人振奋的开端时,父亲却要他去当工人。